装潢房子的时候,我到林口卖古董家具的店买了一些清朝的门窗,请木工把窗花的部分拆下来,镶嵌在新家的门窗上。
为我们装潢的木匠是台北一流的师傅,任何细作的家具都难不倒他,但是当他看到那些清朝的古门窗时,也忍不住赞叹不已,言词中充满了敬仰与神往。
他说:“看到这些古代的门窗,作为一个木匠,就好像听见国歌或看见升旗,忍不住要立正敬礼呢!”
我问他:“你觉得清朝的门窗美在哪里呢?”
“不论是构图、组合、接榫,都是一百分,无话可说。你看这四面门窗,没有用一根钉子,古代也没有黏合胶,却可以接得如此完美,保留到现代,完全没有损害。”他说。
我忍不住问木匠师傅:“如果把这窗花交给你,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不用钉子与胶水,你办得到吗?”
他沉吟了半晌,说:“我可以做得一模一样,甚至做得更好,但是我不能做,也不愿意做。”
“为什么?”
木匠师傅道出了一个现代人普遍面临的问题。他说,如果他要以手工不借助任何机器,做出一个镶满窗花的窗子,至少要花一个半月的时间。以一天工资三千元来算,加上材料,一个窗花至少要卖十五万元,可是买一个真正的古窗只要五六千元。何况,有谁在装潢时,愿意让工匠花一个半月,只做一扇窗呢?
“再说,古代的人盖房子、做门窗,都是为子孙来思考的,他们的眼光、用心,至少在百年以上。现代人很少在同一个房子住十年以上,何况是对待一扇窗呢?”木匠师傅说,“在时间上,我不能做;在用心上,我不愿意做。”
从前,我一直认为古人的手工好,才能做出那么好的明清式家具。木匠师傅为我释疑,其实现代的工匠也可以做得一样好,只是没有古人的时空,也没有古人的心情吧!
木匠师傅花了几天的时间,就把窗花拆下全镶在墙壁和窗台上,墙壁后面装了壁灯,窗台后面则可以引进阳光。
不论白天或夜晚,只要阳光与灯光照过清朝的美丽窗花,屋内的光就迷离了起来。我在齐白石的传记里读到过,从前的木匠到大户人家做装潢,往往一住就是两三年。如果是到寺庙,一住二三十年也是常有的事。他们花费青春、岁月与心力,选用最好的木材,用最细腻的方法,就是要做出最好的家具,并且传诸久远。
以中国的木作来说,最了不起的方法就是“接榫”——让木头与木头以阴阳、虚实、凹凸、伸缩来咬合,图案、结构、形式都已到了完美的境界,而且历经数百年也不朽坏松脱,这是多么精巧辉煌。
只要我们有一点人文艺术的素养,就会羡慕古代木匠的接榫哲学,了解到不用钉子与胶水而能密合,不只是木匠,也是生命里最完美的境界。
在我们年轻刚刚会欣赏木作接榫的时代,谁不向往此生的爱情、婚姻、友情、人际关系都可以那样完美地接榫呢?
可惜的是,由于时空的错谬、因缘的落差、用心的不同,我们往往无法那么完美地接榫。
如果我们在年轻的时候,也能像木匠一样追求完美,选取最好的木材,用最细腻的接榫,有千百年的用心,说不定我们也可以塑造出完美的、永不朽坏的情缘!
在迷离的清朝窗花下,我这样想着。(选自《林清玄散文自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