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海边园圃里的牡丹又开了。今年开得出奇的艳丽，每一朵盛开的花，足有老碗口子大，每一株开花的数量也较往年繁多。难道牡丹也有大年小年之说吗？我只知道，这是地道的洛阳牡丹中的极品，有姚黄，还有魏紫什么的。此刻，正是春风拂面、朝阳灿烂时分，面对这些艳丽而又馨香袭人的花朵，我不禁又想到了那个至今也不知道姓名的洛阳务花人。

　　那是五年前深秋的一天傍晚，大院里突然开进一辆来自河南的大卡车。只见管后勤的人一阵忙碌后，卡车开走了，从车上卸下许多草袋子包裹着的树苗，还留下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农民。他戴着一顶颜色发黑的旧草帽，顾不得拍打满身的灰尘，就动作麻利地埋头整理长途运输中散了的护根草包子，并清点树苗儿。

　　此后，当我每日晨昏在海边散步时，就总能看见那个瘦小的穿着廉价军便服（农村集市的地摊上随处可以买到的那种）的农民弓着身子在园圃中忙碌。有一天，我忍不住同他搭讪，才知那天卡车运来的，是来自洛阳的名贵牡丹苗子，而他则是当地的花农，花苗来自他家的苗圃，因此，他就按照合同长途伴随到京城，负责把花苗栽活务妥。

　　谁都知道，眼下这个特殊的院落和园圃，不是什么样的植物都可以进来安家落户的。他显然对于这一点十分明白也很看重，那紫酱色瘦脸上的严肃神情与那双小眼睛中透出的自豪，还有嘴角上隐约挂着的微笑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总是单独在新开辟的园圃里埋头苦干。除了就餐时间，他几乎很少休息，仿佛是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只是每逢有人好奇地走近身边，他才会抬起头，冲你点头微笑，或是用地道的洛阳话搭腔：“转悠哩，吃罢饭了？”说话时，手中的活儿始终没有停下来。

　　新开辟的几处花圃，很快都栽上了牡丹，那矮瘦的生命在深秋的凉风中颤抖。花农总是兴致勃勃，就像对待一群刚刚出生的的婴儿，异常精心地呵护着它们。先是整地挖坑，后又筛土拌肥，又为栽好的树苗圈窝浇水。等到水渗透以后，就小心翼翼地为每株花苗细心地培上由洛阳带来的特殊土肥，它们就像盖上了厚厚的棉被。干着这些时，他嘴里还哼着欢快的豫剧小调，十分惬意。

　　花农的快乐感染了我。在一次傍晚散步时，我走过去向他问好：“辛苦了，任务快忙完了吧？”“快了，再浇两遍水，就可以保证安全过冬了。等到来年春天，就可以赏牡丹花了。”他说得轻松愉快，那眼神仿佛已看到满园盛开的牡丹。

　　冬季来了。一连好几天没有看到花农的身影，以为他已经完成任务回了家乡。

　　不料有一天，我又在园圃里看到了花农忙碌的身影。这回他穿了灰黑色的棉袄棉裤，头上的旧草帽换成一顶有栽绒帽耳的火车头帽子。他见到我就像见到了老熟人，离着老远就兴奋地打开了招呼：“转悠哩，吃 罢饭了？”我答应着，走近他的身边。他热情地从怀里摸出一包香烟，递给我说：“抽支烟吧。”我说不会抽。显然，他已把我视为一个新结识的朋友，一个有机会在春暖花开时欣赏到他的劳动成果的人。这种猜想令我有些感动，问起前几天没见到他的原因，他说回了一趟洛阳老家，眼瞅着天冷了，该穿棉衣了。顺便还干了几天活儿。说是眼下市场竞争激烈，他得不断地培育出新的品种，才能在花卉市场上站稳脚跟。

　　就在花农重新投入工作的第二天夜间，狂风大作，气温猛然由十多度降到零度以下。在外出差的我，担心那些来自中原地区的弱小生命能吃得消吗？

　　几天后，我返回机关，却见花农没在花圃里忙碌，而是静静坐在海边的椅子上望着水面抽烟，显得有些失落。他看见我时，有些激动地站起来说：“活儿干完了，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哦……”我心里微微一怔，示意他坐下。于是，在那个初冬的傍晚，我们两个不知对方姓名的人，却像知心朋友般亲切交谈。此时，我看清花圃里的每一株花苗都已穿上了厚厚的冬装——棉絮与塑料薄膜紧紧包裹着枝干。不用问，我明白了他这几天都干了些什么，那些花苗已经安然地进入了冬眠的梦乡。

　　我们围绕牡丹这个话题扯了许多，我才知他是一位栽培牡丹的专家。“牡丹花别称鼠姑、鹿韭、白茸、木芍药、百两金，又有洛阳花、富贵花之称。”他说，像是念叨着自己的家谱：“ 一般来说，按其形状又可分为五个类型： 直立型、疏散型、开张型、矮生型、独干型……”他忘情地掐着手指，那纯粹的洛阳方言，就像唱歌一样动听。那紫酱色的脸上充满了自豪与自信。

　　那晚畅谈一别，再也没见到那个花农的身影，只是年年牡丹花开时节，总想起他来。眼前牡丹的艳丽与馨香，就像他勤劳和友善的化身，总给人以泥土与空气般的感动与温暖，给人做事踏实与坚毅品格的暗示，进而领悟到战胜困难的勇力和笑对人生的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