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用稍微仔细一点的目光去打量一朵花,母亲以及母亲的花儿们就会摇曳在眼前,让我不得不一次次克制塞喉的哽咽。
母亲是个识字不多的农村妇女,姊妹四个都是女孩,母亲最小,没有上过一天学,老早失去双亲。姨妈们出嫁早,母亲那一手漂亮的针线活是跟邻居学的。父亲有工作,四处漂泊不着家。我们姊妹五个,还有爷爷奶奶都跟着母亲。母亲很喜欢养一些花花草草,一点不夸张地说,我是和母亲的花儿们一起长大的。
在我们生活的农家小院里,除了贫瘠就是花草和果树。
小院里有一棵桂花树,一棵金橘树,一棵苹果树。金橘树比屋檐还高,桂花飘香时,金橘黄灿灿地挂满枝头,苹果一直红到墙外。天冷的时候,母亲怕树冻死,用稻草编织成草苫子,包住树干,再用塑料薄膜缠上两层,那金橘树就能整个冬天守着老屋繁茂,白雪也罩不住它的青绿。
母亲独自留守老家那几年,懂得她的寂寞的恐怕也就是她的花儿们了。往县城搬家时,母亲把花都送给了邻居,看着母亲泪眼盈盈地叮嘱人家爱护花的样子,我们当儿女的都嫉妒了。
到了城里,不侍弄农事的母亲,买了两本养花的书和几盆花,然后照着书本上的要求,按节气出屋,按节气浇水,按节气施肥……一招一式,从不含糊。再后来,母亲又学会了扦插,制作起盆景来。扦插时,母亲把翠绿的枝条剪成手指长短,插在装有细沙的小盆里。有的小盆上面蒙了一层薄膜,薄膜上剪了几个小洞;有的小盆素面朝天,接受阳光的抚摸、细雨的问候。十天半月后,这些枝条上便冒出小小的尖尖的芽儿。芽儿一节一节地拔着,拔高了母亲的喜悦。制作盆景,首先要看树的基本形状,然后定造型,接下来用细铁丝矫正树干及枝条,最后再去修剪。这些繁琐的工序母亲都一步一步认真地完成,好像养育的不是花而是自己的孩子。
冬天家里没有暖气,养活会开花的植物,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我办公室里倒是有暖气,母亲总是先在家里养上几盆半支莲,然后掐算着花期,等天冷了就把花送到我办公室里。冬阳温暖的日子,我一打开办公室的门,一阵花香就扑面而来。明朗的阳光在花上跳动,圆圆的叶子劲挺向上,绿莹莹地泛着亮光,橘色的花朵看着我笑,一簇一簇地笑,仿佛春天的笑颜。
发现母亲患胃癌,也是在春天。母亲躺在医院里,念叨最多的还是她的花,哪盆该开了,哪盆该结籽了。嫂子就把刚开的半支莲搬到医院的床头柜上,可没几天花就蔫了,叶也黄了。母亲就说:“搬走吧,别再往这搬花了。没有阳光,花会死的。”
早春的天还是很冷的,家里的花也不开了。我们就到花店买鲜花,一束束地放在母亲床头。母亲总是说:“买这干啥,要多少钱,很贵吧?”弄得我们总是强忍着泪水,笑笑,又笑笑,恨不得自己开成一朵花,只为母亲。
大年初一的早晨,病房里只剩我和母亲。街上的鞭炮声响过好几阵了,母亲一直闭着眼睛不说话,花白的头发一缕一缕散在枕头上。床头柜上的花束依然鲜亮,窗外的雪还稀稀落落地下着。我看着马路对面的春联,在雪地里一路嫣红,充满幻想地盼望着春天的信使能给母亲一个吉祥的奇迹。
城外的山坡上,桃花终于开了,可母亲却再也坐不起来了。满山的桃花使劲张着嘴巴笑,笑得我们簌簌落泪。我折了几枝桃花拿给病房中的母亲,笑嘻嘻地说:“妈,春天来了,你看桃花都开了。”母亲在姐姐怀里坐起来,用手理理乱发,看着后山坡上云霞一般的桃花说:“这桃树栽下也没几年,可都开花了……”
母亲走了。我偶然读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我忽然明白,母亲无论在多苦的岁月里,缘何总有花开四溢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