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西部的神往,源于少年时代的阅读。
那时没书看,我在旧书摊上花八角钱买了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看后,除了感慨忠臣烈士的侠肝义胆外,那雄奇壮阔的西北边地风情更让我无限念想,盘算着自己怎样才能去领略那方奇异的山水。
我试探着把这层意思给父亲说了,果然遭到他的断然喝绝,看来想从他那里得到一张通行证,是万不可能的了。
我自有我的打算。一年后的秋天,没告诉任何人,我悄悄一人在洛阳买了车票,在夜半钟声中坐上列车,乘着秋风皓月开始了漫漫长旅。
由河南入陕西,经甘肃到新疆,丘陵平原、戈壁沙漠次第经过,或秦关汉月江山万里,或羌歌胡服原野苍茫,车在飞驰,心在穿越,我思接千载,视通无穷,古丝绸路上的行旅、御敌守边的铁骑、古战场的车辚辚马萧萧如在眼前。在楼兰遗址,在轮台县城,在喀什街头……我漫步在千年时空如转瞬的土地上,感到盛唐的诗人们如在左右。一页页青史好像复活,我忍不住想拔剑起舞、长啸当歌了……
成年后,我又多次继续西部行旅。十年前,我从新疆归来,经过乌鞘岭时,我的脚步迈不动了,冥冥中感到这里应该是我的停靠之地。四围大山,让人心地高远,跃跃欲试。山脚下,土路旁,两株青杨做伴,一片庄稼相望,老乡那个小屋收留了我,成了我流浪长途的一个驿站。
那时,正是清秋,农人赶着毛驴碾青稞,小狗在后跟着碌碡(liù·zhou,农具,也叫石磙)跑;火车在头顶盘旋,呈“S”形攀登;雁阵从后山横过,溶进秋阳下的长天。小屋不远处就是村里的小学校,我早晨起来沿着屋后的小路走进山去,能看到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朝阳下缓缓升起,紧接着是琅琅的书声在召唤着远山。我心里涌起一种在别处从未有过的感动。
冬日,雪封大山,我们那排小木房虽然清寒却不乏趣味,天寒远客敲柴门,黄犬雪中迎归人,这样的情景总是出现。
最让人心潮涌动的是春天。北地春迟,我们立在屋前看雪线一日日降低,农历三四月,积雪终于化尽,黛色的大山有了明显的湿意,让你感到那薄薄的土层下面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跃跃欲出。终于有一天,也不知确切是哪一天,山有了绿意,有了青色,绵延百里的大山成了真正的青色长卷。山花不多,却总让人忍不住久久凝视,而它们神思悠然,兀自芬芳……
这样的生活中,每个夜晚,我总会在灯下读鲁迅的文字。持久的长夜诵读,让我惊喜不断。是鲁迅骨子里的刚烈切合了这西部的雄风,还是幸运的我触摸到了先生心灵的某个角落,我感觉先生的文字好像就是为今天而写,他的笔墨总是触及人性的深层。地域会影响人,但文字的分量更依赖生命的特质,他这个江南人写出了绝不江南的文字。那枣树,怎么就刺向奇怪而高的天空呢?雪野中血红的珠宝山茶,白里隐青的单瓣梅花,江南的雪花可是不死的精灵?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决然呼啸前行着的,是孤独的战士,还是寂寞的英雄?
这样的时候,愈是夜深,人愈加清醒。我披衣出门,走向星光下,独立四顾,长夜沉沉,凝神之下,伟大人物远逝的脚步,似乎隐隐有踪……
两年后的一个晴日,深秋的朔风日渐凌厉,满目的衰草在风中轻轻自语。我立在小屋前与它对视,感念它对我的庇护和帮助。没有人知道,它让我的心灵得以安放,给了我多少值得铭记的体验。我背起自己小小的行囊,翻过几重山,搭上了开往东部的货车……
行走间,我早已把西部当成了我的精神故乡,而苍茫的大西北也从没让我失望,它一日日引领我走向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