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一阵阵出工收工的军号声让人莫名烦躁,一次次作践自己的检查让奶奶坐立不宁。正好远在灵宝的奶奶的娘家人打听到了她的下落,捎信让她回娘家躲一躲。
父亲决定让还没有上学的我陪奶奶一起去。父亲把我们送到洛阳火车站,他就冒雪匆匆赶回工地了。
奶奶的父母早已不在,只有我一个姨奶还健在。从她们的诉说中,我知道了奶奶是随着逃荒的人一路流落到我们那里的,被死了老婆的爷爷收留,从此就在我们这里安家落户,生下了父亲。
爷爷不种田,在市场上给人当牛经纪。每逢大集,爷爷拿出赶牛鞭,啪啪甩两下,生意就算开张了。或许因为这个,划成分的时候,他就成了剥削阶级的一员。爷爷死得早,但对他的清算没完没了,这些清算都落在了奶奶头上。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是一个老太太,因为缠着小脚,重活干不动,但她还总是出去割草,喂生产队的牛,挣工分养活自己,回家还得做饭,和其他劳动人民没有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她抽烟,像男人一样用旱烟袋抽。
奶奶这样的人,我们这里把她们叫外路人。很长时间里,我不知道奶奶的名字,因为从没有人当面叫过她的名字。在一次记工分的时候,记工员笑眯眯地看着我:“你知道你奶奶的名字吗?”我摇了摇头,然后他炫耀地指了一下——郭便玲,并且大声念了出来,我才知道奶奶叫这样一个名字。
我在表伯家无忧无虑,体会不到奶奶的焦虑。直到有一天,阳光灿烂,我正在表伯家的院子里玩,突然从高高的窑顶飘下一封信——大概是形势有了好转,一直挂念我们的父母,托人捎信让我们回去。那个冬天很快过去了,后来,检查也真的结束了。
几十年一晃而过,奶奶早已作古,我也不再年轻,但隔着这几十年的时光,我仿佛还能看见缠着小脚的奶奶向我走来,和那年冬天的雪一起,构成一幅凄苦的画面,永存心底。有时候想,要是奶奶能活到今天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