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躺卧在故乡大山里的田地,我愿亲切而又深怀崇敬地尊称一声“老田”。老田无言,默默永续地演绎春华秋实,承载着辈辈农人的希望,养育着生生不息的乡亲,寄托着代代离人的乡愁。
老田的品性一如他的名字般淳朴、诚实。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欺骗,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老田真性情的形象诠释。春种何种籽,便会秋收何种果;流淌多少汗水,便会有多少收成。风调雨顺,老田会加倍慷慨;旱涝风灾,老田会大打折扣。他这样有一说一、毫不掩饰的真实存在,让人心生敬畏。
故而,农人对老田的付出从不敢怠慢。时令催人忙。春雨下过,春耕开始。选最佳的天气、拣最优的种苗,一垄垄、一块块耕作数日,种下一年的期冀。夏阳高照,辛苦忙夏。施肥、锄草、间苗,日当午、汗入土,茁壮成长的庄稼是最大的慰藉。秋风习习,欢乐秋收。由绿转黄的老田,用沉甸、饱满、殷实的丰收回馈农人,累却幸福。冬寒地冻,享受冬藏。温暖的小屋里品尝农味、修整农具,生活恬淡如诗。
一年到头,农人围着老田转,视其为命,只因他养活着农人的命。经历过灾荒,吃过树皮米糠的老人,对老田愈加珍爱。为了老田,不怕风吹日晒雨淋霜打,不惧虫吃鼠祸遭灾歉收,几代人不离不弃、不辞劳苦,在老田上辛勤劳作。农人最懂老田,将老田打理得井井有条;老田也最懂农人,用最美的果实回报农人。这样相依为命,相伴相生,老田与农人如同老友。
如今,故乡只剩老友间的对话。农人说:老田呀,儿孙们怕是嫌咱老迈不中用,都弃田进城,只留咱老哥俩喽!老田说:老友呀,你侍弄我几十年,该歇歇了,不如遂了孩子孝心进城享福吧!农人说:舍不得你呀,你养活了我一家,到头来,离你而去,被荒草吃了,岂不是忘恩负义?我要守着你!老田说:那好,你继续耕作,我继续生产,为儿孙种些绿色蔬菜、口粮最好!
于是,老人在老田上农耕,便成为真正田园诗般的景致。一块块老田镶嵌于偌大的山野,一位位老人点缀在金黄的老田上。老人佝偻身体,吃力地挥动铁锨,拉动犁铧,摆动镰刀,脚下的田垄如老人的皱纹;一只老狗撵脚撒欢,老人并无怒气地骂狗几句,全当是解闷;累了,坐在田边吧嗒吧嗒抽锅烟,似睡非睡地闭眼小憩,那种孤寂的闲适让人心酸。
好在,农人会应时令,借老田之由,唤儿孙回来帮忙种菜、收获,大包小包带走青菜、瓜果、杂粮。儿孙对这些土货甘之如饴、视若珍奇;农人因儿孙回家喜上眉梢,如同过节。儿孙的健康、农人的快乐、隔辈的幸福,都得益于老田的馈赠。农人从青春到年迈、从背直到腰驼,与老田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与默契。直到有一天,老人彻底归于老田,化土入田,相融共生。
这不是悲剧,这恰是一种生命的流转。老田萌生的庄稼,荣发便预示了衰败。但庄稼轰轰烈烈数月春秋轮回,留得食物的美好在舌尖、在人间;枯烂的秸秆化作春泥,肥沃老田,滋养下一个春季。这短暂的生命便可谓灿烂绽放,颇有意义。于老田而言,农人的生命不过数十春秋,却一如老田的儿女,绵延不断。每次静对老田,都会萌生一种对生命的思考与感悟。
清明,回村。古稀的父母带我和妻女到老田种花生,并祭拜睡在老田的祖辈。看到,老田上长草低矮的祖坟、耕作垂老的父母、恣意玩耍的女儿,回归田园的我们,心生感慨,不可名状。
老田老矣,只因他陪伴滋养了数代人;老田不老,因为有庄稼,即便只是杂草,又将接着走过一轮又一轮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