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吃素后,味蕾变得敏感,菜里有味精,立刻就能察觉;我自己住,不看电视,所以对声音敏感,回老家,听觉像受惊的兔子,东窜西奔无处落脚。
个人感觉,经济越落后之地,噪声污染越重。我家在县城,商业街上,每个小店门口的音箱里都大声播放音乐,人们对此熟视无睹。而我从中走过时,焦虑指数直线上升。逗留久了,会心情焦躁,想立刻躺下,如被念紧箍咒的孙悟空一样抱头打滚。县城再往下的小镇,在高音喇叭之外,还增加了一种噪声污染的终极武器:拖拉机!什么去掉消音器的哈雷摩托车,跟拖拉机一比都弱爆了。
在家中,人们习惯开着电视。开着,谁也不看就行。但一旦关掉电视,仿佛无法承担骤然出现的寂静后果。电视机,是无话可说的人们之间的润滑剂,是把人们注意力从自身引向外在世界的小红旗导游。它让我们发现,许多亲人间原来是没有多少话可说的,必须靠电视机里的人们出面来化解尴尬局面。
当人们对电视机的声音变得麻木后,它就成为必不可少的一个背景声。
永不冷场的人生,这就是人们追求的。谁家的孩子越多,人丁越旺,越幸福。这种幸福是“热热乎乎的幸福”。如果谁家过春节,冷冷清清,无疑令人怜悯。所以,一个县城的边界比一个国家的国界还难以跨越。
人们不愿儿女离开,到外地谋生。农村的孩子,书读得好的,早就知道自己是要离开的。大一点儿的城市,人们对于人口流动也习以为常。在各种形态的城市中,县城最为保守,在那里,儿女离开原来的家庭到外地发展,会被视为不孝(想一想,家中老人的冷清)!一个县城人,其幸福感却可能排在各种形态的城市居民的前面。所以,丁克族是可疑的——你们想干啥?你们晚年怎么办?人们养孩子的思维,还只能到“养儿防老”,再往前一步,也没法儿了。哪怕现实中养儿已经不能防老,还要啃老,人们还是停在这里,因为这是人生的全部希望。
人们没有说出口的是,孩子是用来克服死亡的。死去,什么也没留下,即使留下房子、钱,统统也与你无关,光这样一想,就令人难受。但你的孩子,他血液里流着你的血,他长得像你,你活在他的记忆里。这样一来,你将不会被死亡彻底剥光、掠夺。在这一点上,孩子和艺术的作用相似。尼采说:“思想家以及艺术家,其较好地自我逃入了作品中,当他看到他的肉体和精神渐渐被时间磨损毁坏时,便感觉到一种近乎恶意的快乐,犹如他躲在角落里看一个贼撬他的钱柜,而他知道钱柜是空的,所有的财宝已经安全转移。”
不同的是,克服死亡的过程不同。追求永不冷场的人们,是用孩子,用热热乎乎,用周围都是人(想想所有的娱乐方式:打麻将、看电视、唱卡拉OK、亲戚饭局……)。这样的人当其死亡时,必然渴望周围被人和声音包围;靠艺术克服死亡者,思想、阅读、写作……都是寂静的,都要长期一人独对斗室,岑寂一如修行。这样的人,当其死亡时,必然也渴望安静,三两亲人也可,独自一人也行。一如独在斗室去世的张爱玲。许多人怜悯她去世后许久才被发现,殊不知,她选择了自己的死亡方式,预知死亡时机,并为此做好准备(换好衣服,床上躺好)。这份坦然从容已近乎是大修为者。
但是,无论过哪种人生,街上的高音喇叭都应该关掉。印象深刻的是在德国或法国时,街上安静到连汽车喇叭都是罕物,更别提高音喇叭了。走在寂静中,说话不必靠喊,你可以轻轻哼歌,听风吹过草尖的声音。只有在此时,散步才成为享受。这是人生存的基本环境,就像菜里不能多放味精、食品里不能滥用添加剂。 (摘自《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