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已沉入浓重的夜色中。下晚自习回家的女孩想起了自己的家，小油灯一定还亮着，屋角一辆纺车正嗡嗡转。

是的，妈妈正坐在纺车前。大襟棉衣里，裹着正睡得香甜的小妹。妈妈右手摇动车轮，左手一扬一落，棉卷里藏着的条条细线，就跑出来缠在了线绽上。一个白萝卜正渐渐长大。

纺线，是妈妈整整一个冬天的活儿。白天上工、做饭、纳鞋底、喂猪、洗衣……只在夜晚，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妈妈才能坐下来，一坐坐到大半夜。女孩一觉醒来，还听见嗡嗡的纺车声，妈妈的身影被灯投射到墙上。“妈，睡吧。明天再纺。”“你睡吧，明早还得上学呢。我这个穗子纺完就睡。”

每晚三个穗子，是妈妈的作业，不做完她不会睡。女孩知道。纺了线，织成布，才能做被里布，做棉衣布，做鞋布。春天终于来了，妈妈开始挽线，浆线，落线，经线，梳线……线请上织布机了。从此，五点钟上自习，女孩是在织布机的咣咣声中醒来的。妈妈几点起来的，她不知道。

夏天中午，蝉在高树上长嘶，织布机在咣咣地响，线梭在左右手之间穿梭，踏板交替上下，挡板前后移动。偶尔，妈妈的辫子跑到胸前来，她一晃头，使劲把它甩到背后去。春种棉，夏管棉，秋收棉，冬纺线，春经线，夏织布。棉花就这样循环在妈妈的四季里。

分地到户以后，妈妈把两大块旱地都种上了棉花。像蜜蜂拥有了大花园，妈妈更辛苦了，也更有劲头了。妈妈有一个远大的理想：四个儿女，每人结婚准备五条被子。她结婚时只有一床铺盖，她不想让她的儿女将来作难。

从织布机上取下一卷卷新布，放在干净平整的石头上，抡着木棒捶时，或者和邻居大婶一人拉着长布的一头，一松一紧地往后拽时，那种轻快，是妈妈欢乐的舞蹈。

木箱里放了一沓又一沓的家织布。夏天，妈妈把它们抱出来，带着新鲜的布香，搭在平房上的铁丝上晾晒。“等你们结婚时，被里都是现成的！”妈妈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自豪。

十年后，女孩结婚的时候，妈妈真给她准备了五条被子。只是那时带红绿条纹的机织被里已在市场上流行，只用了两条家织布。妈妈有点儿遗憾。

大妹结婚时，只用了一条。弟弟结婚时，时兴在镇上弹花店里直接做被子，套被罩，弟弟不要家织布。小妹结婚时，妈妈没敢提家织布的事。

家织布就这样寂寞地待在箱底里。妈妈依旧年年晒。“当年怎么没想到这一天啊。早知道，也不瞎赶这些忙了，让你们也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她叹口气，然后又笑起来，“你们赶上了好时代，再不用像我那样，不得睡一个囫囵觉了。”

前几天回家，妈妈喜滋滋地说，镇上有一家印花店，能给白布印上花，当单子铺，又舒服，又好看！给你们姊妹一家两条，咋样？妈妈的眼神让她不忍拒绝。

印着朵朵淡蓝色花的家织布床单，挨着皮肤，有种粗糙的舒服感。当年的女孩早已为人母，躺在床上，又想起了妈妈当年的远大理想，她的眼角有什么东西一颗一颗滚下来。

这个女孩绝不仅仅是我，这样的妈妈有多少呢？ 这样的小村庄有多少呢？渐行渐远的家织布，承载着母亲们的爱与辛苦，也记录着四十年来时代越来越轻快的发展历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