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假如外婆还活着,她应该是这个样子:一个人坐在寂寞的庭院里,满头白发凌乱,随风飘拂……
外婆七十一岁那年得了偏瘫,生活不能自理,吃喝拉撒睡就由独身的大舅一人负责照管。外婆原本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平常特别在意衣着打扮,可自从得了偏瘫之后,头发就时常乱糟糟的如同一团杂草。我的舅母和表姐们,就住在外婆家破茅屋后的楼房里,只是,她们平时很少过来,除非是外婆家做了好吃的饭菜。
我读初三那一年,转学到外婆家的小镇上。有一天早上,我吃完饭准备去学校时,被外婆叫住了。外婆说,“娃,能不能试着给我梳梳头?你看我这头发都乱成啥了!”
我迟疑着拿起那把断齿木梳——毕竟是一双男孩子的手,挽好发髻,我让外婆照镜子看时,她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以后,梳的次数多了,也就熟练了,我再让外婆照镜子时,她都放心地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出得门去”。见了街坊邻居,外婆都会欢喜地跟人家说,“是我外孙给我梳的头!”
给外婆梳头的事情不知怎么回事在班上传开了,许多男同学讥笑我,还常常对我开很粗野的玩笑,这让单纯的我难以承受。外婆再让我梳头时,她的外孙,那个敏感脆弱的少年,都以这样那样的谎言给拒绝了。
外婆的满头白发又开始乱成一团杂草了。常常,在大舅高声呵斥下,我才极不耐烦地给外婆梳一回头,梳的时候,外婆稍微晃动一下身子,我就会恼羞成怒地用力推搡她一把,吼她几句。
初中毕业后,我到外地求学,远离了外婆和小镇,思念和愧疚如野草在我的心中疯长。我可怜的外婆、凄清的外婆、慈爱的外婆,她的外孙回报她的,却是粗鲁的伤害。人,有时候挺奇怪的,一个转身之间忽然就明白了许多道理。我决定,寒假回到小镇,见了外婆,一定要向她认错,求她原谅。可是,生活有时候真实得像是虚构的一样,再回到小镇,外婆却已幻化成了一堆荒野中的黄土!跪在坟前,我流泪痴想,远在天国的外婆,她的白发,还是乱糟糟的吗……
现在的我常常想,假如外婆还活着该有多好啊,我一定会认认真真地每天给她梳头。只有这样,我心里的愧疚,才会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