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3个小家早就商定，今年的冬至这样过：妹妹从郑州来洛，弟弟和弟媳带着盘好的饺子馅从嵩县过来，因为弟媳是包饺子的能手。晚上娘的孙子孙女重孙女都回来，老老少少三家四代12口人都在我家吃饺子。
娘在哪里，哪里就是家。这是我们这个大家庭全体成员从未约定的约定。
今年冬天，娘在我这儿，我这个小家，自然就是全家人的家了。
白酒红酒饮料，想到的，应有的，爱人早已备好。
我不止一次地想着，当热气腾腾的饺子香气溢满全屋的时候，我们同辈端着酒杯叫着娘，孙辈们叫着奶奶，重孙们叫着老奶——那该是怎样暖人的场景啊。
我们期待着这一天，农历己亥年的冬至。
可这一切美好，在2019年12月18日农历冬月二十三，戛然而止，成了不堪回首的碎片。
娘，没了。
她凌晨4时被救护车从家里接走，10时50分，就和我们阴阳两隔了。
全家人都聚齐了，可那是在寒风肆虐着的殡仪馆。儿孙们一辈一辈排着队，可那是跪在母亲的灵前。
抱着娘冰凉冰凉的身子，亲着娘冰凉冰凉的脸，礼仪小姐小声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劝慰：千万不要把眼泪流到老人身上，那样她带着牵挂，会走不安的。
我知道，只要我一松手，今生今世，娘是再也拉不住摸不着了......
1965年早春，阴冷阴冷，毫无春意。嵩县城南的一个小胡同里，娘拉着我的手，疾步走着。她的手冰凉冰凉，她的身子不停地颤抖。我们娘俩的前头，是躺在担架上久病不愈骨瘦如柴的父亲。
母亲走着哭着对我说：“明选，你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娘们可咋活呀！”
当晚，县医院昏暗阴森的病房里，母亲抱着弟弟，揽着我和妹妹，对只会流泪已不能说出半句话的父亲说：“你放心吧，就是拉棍要饭，我也要把这三个孩子给你拉扯大。”
这句话，画定了母亲此后长达54年的人生轨迹。
这句话，兄妹3人中，只有我听得真切，记得真切。
那一年，母亲32岁，我10岁妹5岁弟不到两岁。
这些年我总在想，当年我弱弱的母亲，从哪里来的胆量，从哪里来的豪气，从哪里来的底气，敢在一个弥留之际的人前做出这样的承诺呢？
没有拉棍要饭，但日子的凄苦，是难以想象的。
那时，国家虽然刚刚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但吃不饱穿不暖，还是我们许许多多同龄人至今抹不去的记忆，何况我们孤儿寡母。
懂事至今，看了许许多多的书，记了许许多多的话，但有一句，我无论醒着还是梦里，总不能忘怀：神不能无处不在，所以，他创造了母亲。
当你饿得前心贴后心的时候，糠皮也好，麸子也好，野菜也好，黑馍也好，白饭也好，娘总能把你的小肚子填饱。
当你的大拇脚趾头快要露头的时候，娘总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双新鞋穿在你的脚上。
当你在新学期开学要交学费的时候，娘总会一分不少地塞到你的手里。
可这一切的背后，是母亲无休无止没明没夜的劳作。
为了生计，冰天雪地的河滩里，娘给医院的外科病房洗着沾满脓血的床单，给招待所的客房拆洗被褥。
为了生计，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给服装社的成衣锁扣眼钉扣子。
为了生计，寒来暑往，母亲在野外刨树根薅麦茬搂树叶。
为了生计，母亲在泥土里捡麦穗抠麦粒溜红薯捡菜叶。
一个冬日，看着母亲裂满血口子的双手，房东奶奶心疼地掉着泪问：“娥，树挪死人挪活，你就不会往前挪一步，找个人帮帮你，替替你？”
母亲噙着泪回答：“娘，求您今后永远不要再提这事，好吧？”
屋漏偏逢连阴雨，父亲走后，接二连三的不幸降临我家。1972年，63岁的爷爷去世。1978年，38岁的婶母去世。1987年，49岁的叔父，又撇下了年近八旬的奶奶，撒手人寰。
一次又一次地从嵩县回洛宁老家奔丧，母亲哭干了泪水。连街坊邻居都掉着泪说：老天对这一家人太不公平啦。
苦难总会有尽头。随着我们兄妹长大成人，随着我成家立业，随着她的长孙我的儿子降生，母亲的脸上开始绽放出多年未曾有过的笑容。
这么多年来，儿孙们尽各人所能，把能够让老人享受到的幸福，都变着法儿给了她。
然而，时光和岁月也是从不饶人的，儿孙大了，母亲老了。日子甜了，母亲走了。
3年前，母亲患上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症，不能咀嚼，难以吞咽，连一口水都喝不下去。我们全家人开始把食物用打汁机打碎，做成流食，打成奶昔，一勺一勺细心耐心地喂。为了唤醒她的吞咽功能，喂食时，一遍又一遍地给她唱歌念诗词说歌谣喊口号，引导鼓励她锻炼自主咽食，一顿饭往往要喂一两个小时。尽管艰难，母亲慢慢地恢复了吞咽功能。
一个月前，母亲老年痴呆症加重，喂饭更加困难。半个月前，彻底咽不下去了。焦急的我想尽各种办法，询问亲戚朋友，采取各种措施，仍不能够解决母亲的吃饭大事。儿子在网上查到有流食助推枪，就像装修打玻璃胶那种，可以按照设定刻度，定量推进流食。我立即去买来试用。为了保证有更好的喂食角度，又专门买了一辆喂饭轮椅，才勉强能维持母亲一日三餐。
冬至当日，没了热闹，没了欢笑，没了多少次设想的场景。
我先将几个饺子放进榨汁机里打碎，然后装进流食助推枪里，双手端到母亲遗像前，轻声叫道：“妈，今儿冬至，吃饺子啦，我喂你，乖乖吃饭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