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河边的村子,月亮点着灯。
姥姥家门口的皂角树,被蝉喜欢着。我握着一把漏风的芭蕉扇,早早地占住树下的大石磙。占不住石磙的小伙伴,只好去占石磙边的青石板。我们等着隔壁的刘姥爷。他总是拄着龙头拐,甩着长辫子,在月光下皮影似的晃过来。
刘姥爷是清末遗老,他的长烟袋锅里装着说不完的故事。故事的开头,总是“很久很久以前”。
他说,很久很久以前,大地上都是洪水,人都没地方站了。有个叫鲧的人,被尧帝派下来治水,鲧治水的法子是“堵”,堵住这儿,堵不住那儿,洪水有脚呀,它要跑呀,哪能圈得住?它踢腾呀咬呀啃呀,堤坝就崩了。鲧生个儿子叫禹,禹治水的法子是“导”,结果把水都“捣”(洛阳话“捣”,即“哄”)走了。
问刘姥爷,水被“捣”到哪儿去了,答曰:很远很远的大江、大河里。再问,后来呢?答曰:禹做了王,叫禹王,建了夏朝。
那时候,一直以为刘姥爷说的“禹”是“鱼”,“禹王”是“鱼王”。心想:水还是听鱼王的话,鱼王叫它去哪儿它就去哪儿。
刘姥爷还讲“龙门”的故事,说龙门山上,有个放羊娃天天放羊,有个白胡子爷爷天天来问他:开不开?他一直答:不开。许久以后,他被问得烦了,就改口答: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龙门山敞开怀抱,山那边的水奔腾而出。这条河,就是咱村边的伊河。
刘姥爷讲的故事,在我大脑的某一处,或许一直储存着,虽然时光已走过了半个世纪。2024年夏日,当我走进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时,故事就自然地浮了上来,并找到了某些对应。
刚入博物馆,跨进第一展厅,就见到了禹。他头戴斗笠,颔下一绺须子,面含微笑,右手执一长柄锸,左手指向远方。所指的远方,估计是一片汪洋。
我看到了他在天地间治水的行踪,看到了他划分的九州,看到了九州之中我们所在的“豫州”。看到了洛河奔腾,伊河蜿蜒,两河自不同方向而来,却向着同一方向寻觅,边走边靠近。看到了它们在即将抱作一团,了却相思,汇入黄河的时刻,一扬手,把一封封情书撒向天空,然后落下来,铺展开去……这铺展开去的一片沃土,即夹河滩,也是华夏第一王朝夏的都城所在地。
倘若说夏都的古名“斟鄩”,我们会觉得遥远而陌生,但如果说它的今名“二里头”,我们都会微微一笑:呀,就在我们家乡呢。
据《竹书纪年》记载,夏朝从第三任君主太康到夏桀皆以斟鄩为都城。“斟鄩”,是由夏族斟鄩氏而得名。
龙门两山对峙、一河中流的状态,就是当年禹治水留下的景观。看到这里,我心里笑说,刘姥爷,当年您咋没把禹凿龙门山告诉我呢?哦,难道您说的白胡子爷爷,就是禹的化身?
在第二展厅里,我看到了华夏最早的文明。二里头夏都遗址的挖掘,从1959年至今60多年,挖掘面积还不足2%。就这不足2%,已经拥有很多的第一:“华夏第一爵”乳钉纹铜爵、“华夏第一鼎”方格纹铜鼎、中国最早的金镶玉……震撼之余,我们忍不住慨叹:华夏之源、第一王朝,一旦从光阴深处探出头来,就显示出不凡的气质。
运用数字技术制作的祭祀场景,类似默片的幻境,无声无息。一种神秘自远古扑来,瞬间攫住了我们的心。屏息凝神,但见女祭司盛装踽踽而来。她脖子上挂的铜饰牌,青铜的底子上,镶嵌着500多片大小不同的绿松石,它们组合成的兽面,栩栩如生。她右手执的乳钉纹铜爵,前有长流,后有尖尾,束腰平底,三足修长,极其曼妙。她一脸端庄,满身华贵,一举一动彰显着夏王朝大祭司的大气。她正在行灌地之礼,与天地神进行着神秘的沟通……
夏王朝,把祭祀看得和战争一样重要,他们以最精致的礼仪与最美好的物件献祭天地神,以求天地神的护佑。
这里还出土了“华夏第一龙”绿松石龙形器。它的大气与精美,让我们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手艺与耐心,才能完成这件让今人都难以企及的物件。龙由2000余片毫米级的绿松石片构成。它巨头蜷尾,鼻尖朝上,身躯微微起伏,似乎正在蓄力向天空腾跃。它的身上系着铜铃,铃内有一根白玉铃舌。不知这条龙在夏朝时做何用途?是用于号令军队、召唤兵马、凝聚四方力量?曾经是怎样的手,去摇响铜铃?
在其他展厅里,我们还看见了夏王朝的动物与植物,动物中有陶制的狗头、羊头、蟾蜍……植物中有炭化的狗尾草、葡萄、紫苏、花椒……这些都是我们熟悉的东西,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它们陪伴了夏王朝的先民,也陪伴了我们,还要陪伴我们的子孙后代。我不由得向它们致敬。
站在博物馆二楼的平台上,视野一览无余。环顾远山近水,我终于明白我脚下这片土地的美好,终于明白了洛阳之所以成为十三朝古都的得天独厚。秦岭、太行山、伏牛山、万安山、嵩山、邙山……黄河、洛河、伊河……山水由远及近,层层叠叠向我们拥来,世世代代护卫、滋养着这颗华夏的心脏。而这颗心脏,在源头就跳出了华夏的强音。
走出博物馆,从远处回眸,3800余年前的夏都,似乎在2024年的夏日中重现——
夏人走在夏都的街道上,熙来攘往,各忙各的工作。有三三两两戴着草帽的人,顶着天空的大太阳,挥着石镰,正在城郊的一片金黄里收割麦子。有几个小朋友,顶着夜空的大月亮,挤在皂角树下的石磙与青石板上,正在听着一位白胡子老人讲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