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拉萨的第一天,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我被一群古树惊呆了。
从西宁一路过来,蓝天白云、雪山溪流、草原湖泊、牦牛野狼,藏北高原独有的风光让人痴迷,就是没有看到一棵树。火车经过那曲的时候,同行的姑娘说,这是一座无树城,谁能在这儿种活一棵树,奖励十万元,只是目前还没有人成功。姑娘是洛阳理工学院毕业的,在日喀则下属的一个县工作。
两天不见树,我几乎忘记树长什么样子了。眼前乍然出现这么大一片古树林,怎么能不惊奇?
它们有几百岁了吧,形似古柏,遒劲如铁,数人方能合抱。树皮表面皴皱纵横的纹路,如布满山川峰峦的西藏地图。有的离地两尺就开始分杈,枝干高高伸向天空。有的倚地而躺,卧佛一般,斜着生长。有的树皮拧成麻花,盘旋而上。每一棵树冠都像突然从地心涌出的绿色喷泉,射向天空,然后再四散垂落。又似一大片从天宫下凡的绿云,定格在半空。
环顾四周,高山矗立,布达拉宫庄严壮丽。八月的拉萨,阳光不热却尖利如针,绿云因此格外可贵。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三三两两休憩的人们。
这是什么树?我向一位女士打听。她有六十来岁,面容白晳。正戴着眼镜,安静地看书。
柳树呀。她微笑。
柳树?我仰头再看。叶子像,枝却是向上而生,英气逼人。内地的垂柳常被比作温婉的少女,那么,眼前就是柔中有刚的“花木兰”。
这是西藏柳,又叫唐柳,公主柳。以前西藏没有柳树,是文成公主带来的。她还在大昭寺前亲手种了一棵呢。
公主手植柳?那有1300岁了啊。
我好奇女士不像西藏人,她笑:西安人,也是西藏人,随军四十多年了。
大昭寺是一定要去的。因为,寺里供奉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金像,跟洛阳有关系。前秦苻坚时期,这尊金像由古印度赠送到中国,三百年来,一直供奉在皇家寺院白马寺。文成公主进藏时,唐太宗特意把这件最珍贵的佛像从洛阳请到长安,又带着伟大的使命,陪护着文成公主不远万里来到高原。这让我这个洛阳人倍感亲切、自豪。
文成公主进藏时,嫁妆甚丰。仅随从的各种工匠就有两三万人,各种书籍上千卷。他们扎根高原,向当地人传授耕作、采桑、纺织、刺绣、制陶、造纸、制墨技术。文成公主,可以说是有史以来第一批“援藏干部”。
只是没想到,还带来了柳树。
在大昭寺前,我看到了唐蕃会盟碑。碑上藏汉两种文字依稀可辨:“唐蕃社稷如一,结立大和盟约,永无渝替,神人俱以证之。”
环视一周,并无古树。公主柳在哪里呢?
我向一位有着高原红的工作人员打听。在他的指点下,我看到了碑旁边的一个黑褐色大树桩,假山一般,高低错落。他说,公主柳活了1300岁,几十年前,枯了,只留下这么一个树桩。
树桩前的石板上,摆放着两盏酥油,那是藏民自发的敬意。公主柳已成为藏族同胞心目中的一棵神树。不管枝繁叶茂还是化为山石。树在,恩在;树不在,恩亦在。
公元641年,16岁的文成公主,毅然决然踏上了万里和亲路,沿途推广先进技艺,撒播汉藏情谊。杨柳春风,度过玉门关,绿到了青藏高原。后来,大批吐蕃青年到长安洛阳求学,唐蕃古道上,商旅往来,络绎不绝。唐人写诗赞:“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
在大昭寺前,藏民们铺了垫子,虔诚地磕着长头。白塔似的煨桑炉里烧着柏枝和糌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柏叶香与酥油的味道。大昭寺里,来自白马寺的释迦牟尼金像慈悲庄严,穿着唐服的文成公主,千年含笑,千年美丽。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的生命何其短暂。历史上绝大多数皇家公主锦衣玉食,宫中一生,鲜有人知。唯有美丽勇敢的文成公主,千载传颂。
我在像前伫立,合手,深深鞠躬。
后来,在布达拉宫附近的公园,我遇到了更多更奇的古柳。它们千姿百态,蔚为壮观。在一棵粗壮挺拔的柳树前,我伸开手臂试抱了一下,只抱得一多半。树身上挂着牌子,标注树龄50年。
这么粗,才50岁?我有点不太相信。百度了一下。资料介绍说,柳树有两百多种,好栽易活,适应性很强,只是不像松柏杉槐那样耐年头。千年古柏易找,千年古柳几乎不可能,甚至百年以上的也不多见,西藏柳也不例外。
那么,公主柳恐怕不是从内地带来的。千山万水,经冬历夏,树苗不易存活,内地柳也难以适应高原气候。但我相信,公主来到藏地后,柳树在眼前,天涯即故乡,她一定积极推广了西藏柳的种植。大昭寺前那棵,应该也是公主手植后,荣荣枯枯,不断补种的。西藏柳被赋予唐柳、公主柳之名,成了高原人民爱的表达,爱的纪念。口碑载道,千年遗爱。
漫步拉萨街头,到处可见绿柳团团,衬着红墙,美丽和谐。新枝翠绿,若拂若袂,又若恬静的微笑。我想起火车上同行的姑娘,公主柳下读书的军嫂,想起了千千万万援藏的人们……呀,每一棵柳树,都是一朵绿色的祥云,一部绿色的史书。风来,轻轻翻动,深深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