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面条，是盛行于河洛的传统小吃，味道酸酸的，颇为另类。和臭豆腐相似，初食者大都受不了它的怪异，皱眉掩鼻的有之。勉强吃几口，食管豁然开朗，似乎正对自己的脾气，于是相见恨晚，吃得齿颊生香、欲罢不能。因此，它一经问世，便登上了厅堂，站稳了陋巷，成为富人不厌、穷人喜欢、老少通吃的美味佳肴。

在我家，简版浆面条当是母亲所说的酸饭。“瓜菜代”年代，地瓜野菜代替粮食，母亲见样学样地偷梁换柱。囊中羞涩不要紧，擀碎“面渣头”，兑水浸泡，发酵就是浆水；再到河边掐把水芹菜，食材便全乎了。那酸饭，溜酸，带股水草的鱼腥味。不过，如此简便的酸饭也不能想吃就吃。大凡到了身子骨不想动，嘴巴不想张，病恹恹的，母亲才无可奈何地给做碗“病号饭”。数米而炊的日子里，母亲又能拿什么抚慰子女的胃肠？当我摩挲着圆滚滚的肚皮又咧嘴傻笑时，母亲嘴唇翕动，拧紧的眉毛随之一漾一漾地舒展开来。

酸饭简陋寒酸，是健脾开胃、提振食欲的一剂良药，更是填充肚肠的果腹之物。现在，物产充裕，吃饱肚子已不在话下。人们饿有美食、病有良方，也“好这一口”，留老味道于舌尖，多是为了享受生活、慰藉情感。

“面条本无味，全赖浆调配。”浆面条之所以能经久不衰，生生勾去人们的馋虫，秘诀在于浆水。地道的浆水以绿豆为原料。营养专家说，绿豆变浆水，其所含的蛋白质、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等更易被人体吸收。固态成液态，不仅优化了营养成分，还合成了人体所需的碳水化合物。

我家都是浆面条的“铁粉”，几天不吃一次，便像少了点什么似的。女儿的车上、媳妇的车上都备有浆壶。隔三岔五，总有人不请自办地打浆。办皆大欢喜的事，用不着请示商量。你打浆、我打浆，打重了也好，一次做两顿的，这顿吃不完下顿热热再吃，不是有句老话“浆饭热三遍，给肉都不换”吗？！

相对于女儿的或顺道兼顾，或奔浆坊打完即回的直截了当，我和媳妇去打浆动机不够纯粹，我们习惯以打浆为由头，到老城区的街巷走走看看。

巷子深处有好浆。老城区的街巷苔痕点点、瓦檐低小，酒旗店幌轻摆微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从一路之隔的高楼、商圈一径走来，空间倒置，仿佛时光倒流，脚步莫名放慢，心境随之舒缓，平时懒得说话的嘴巴也活顺起来。

我们在胡同巷子里拐弯抹角，在浆坊间游逛晃荡，等灰墙的影子拖得老长或者快缩到一起，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去打浆。在洛阳打浆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新、老顾客都用不着闻味道、看颜色、辨稀稠，用不着和店家套话、窥探做浆的食材和工艺，用不着货比三家、挑三拣四。在浆面条的发源地当炉卖浆，相当于在关老爷面前耍大刀，品相次的、价格虚的根本不敢展摊。我和媳妇推磨绕弯子，其实是享受老街坊的幽静，寻找当年恋爱时携手步窄径、临清流、过小桥、穿柳巷的感觉。

做浆面条最关键的环节是打浆沫。“沫杀完，再下面”，这是经验总结。否则，吃起来没有软糯的温润感。打浆沫，动辄翻浆溢锅，最为忌讳。既要杀尽沫，又要不溢锅，这是检验厨艺高低的核心。其诀窍是文火、多油。待锅里浆水冒热气，表面微微鼓胀，有些细小气泡，或者听见热浆和锅壁有滋啦声，开始淋油搅浆，有道是“浆滋锅，油打沫”。

如果说买浆时，我和媳妇是情投意又合，那么做浆面条时，则是明里争暗里斗。

为了增加口感，我系围裙、撸袖子抢先当大厨。媳妇见掌不住勺子把，像请求援助似的大高声问我母亲：“妈，你的降压药吃了没有？”然后叨叨一番大街小巷宣传的生活常识，什么年龄大了更该低脂低盐啦，每人每天食盐5至6克、食油30克为宜啦，北方人不忌口油盐超标吃出了好多毛病啦，没人比吃饱，吃得健康才是好啦，等等。

这话是敲打我的。我本想借机犒劳自己，过一把嘴瘾，不料受制于人，心头的小火苗呼呼上蹿，常一丢勺子，气鼓鼓地说：“来，你来做！”媳妇笑嘻嘻地说：“君子不夺人爱，你善始善终！”临走，以得胜的口吻说：“盐放晚一点哟！”唉，人家言之有理，我火气熊熊也不能无端乱发。于是，锅勺盆碗成了出气筒，叮当、哐啷之声不断。有时，我以“想要快杀沫，就要油放多”为由，要求再放些油时，她说：“熄火、熄火，用时间换油量。”熄火，一语双关，整得我很没脾气。

厨房里低一声高一声叮叮咣咣时，母亲不吭不哈一心摆弄她的随身听。我盛饭端饭时，母亲却不请先到。她像又一次见到了老朋友，围着浆面条上下打量，盯浮起的芹菜叶儿、红萝卜丝儿，闻扭着腰身慢慢上飘的香气，然后，两眼一眯，满脸笑成一团花，连声说“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