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棵大榆树,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每次醒来,如过电影一般,让人一幕幕回望,一分分念想。我静下心来,认真地修复、打捞着过往,那一段段模糊的岁月逐渐清晰起来。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夏天,我家新宅刚垫好的地基上,悄然长出了一丛丛稚嫩翠绿的榆树苗,一拃多高,挨挨挤挤,样子清新可爱。父亲欣喜不已,选了一棵壮苗留了下来。
这棵幼苗有灵性似的,以努力的姿态生长着。让家人感到意外的是,在秋天建厦房那么多天里,它竟然在人来物往的磕磕碰碰中安然无恙,当年就长成一人多高、拇指般粗细。
第二年开春,家里要在小榆树和新房之间建一平顶灶房,既要留住树苗,又不使灶房面积过小,做到两全其美,二哥决定挨着小榆树垒墙。
灶房完工后,小榆树似乎再次感到了主人的眷顾,身贴灶房南墙,沐浴着阳光,伸展着懒腰,喜洋洋地吐苞发芽——浅绿、嫩绿、翠绿,追风赶月不停留……
第三年,小榆树已胳膊般粗。主干俊朗挺拔,树冠葱郁灵秀,枝叶精神抖擞,浑身上下充满着蓬勃生机。
我在姊妹八个中最小,家里利用灶房顶晾晒东西,我常常两臂抱树,双脚登墙,轻盈地上来下去。那些年,榆树簇拥着灶房,像梯子一样,给生活带来了诸多便利。
在以后的日子里,榆树冲破周围树木的遮掩,顽强地寻找着自己的天空,几年就如碗口那么粗,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这年春天,榆树结榆钱了,一簇簇、一串串、一嘟噜一嘟噜嫩绿的榆钱缀满枝条,在和煦的春风里摇来荡去,散发出淡淡的甜味,似乎在向家人说:“榆钱儿,余钱儿!”多么美好吉祥的寓意,全家人喜不自禁。
那个年代,用榆钱做成蒸菜,是可以顶好多天主食吃的。母亲选择最恰当的时间,唤来街坊邻居一起捋榆钱,分享着榆树馈赠的快乐。
三哥对无线电十分痴迷,一有空闲就照着线路图焊接从城里买回的无线电元件。记得那年四月的一天,正当他自制的矿石收音机调试刚刚有点眉目、声音断断续续时,我国自主研制的“东方红一号”人造地球卫星发射升空,并循环播放《东方红》乐曲。三哥太想让乡邻听一听这来自太空的声音了。他想起了昂首向天的榆树,便迅速爬了上去,将天线架在高高的树梢上,信号瞬间接通。“成功了!”大家争着戴耳机,津津有味地聆听着卫星传送的《东方红》乐曲。三哥喜出望外,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在筹备三哥婚事时,二哥又带领全家紧挨小灶房建了一间红机瓦顶的大灶房。全家人意见惊人一致:继续保留大榆树。就这样,在灶房里给榆树留下空间,让他头顶蓝天,根扎灶房,继续生长。
春天,它榆钱满枝,给我们送来缕缕甜香;夏日,它枝叶浓密,给院里带来阵阵清凉;秋天,它满院撒金,给全家送来吉庆祥瑞;冬日,它玉树琼枝,给我们留白美好畅想……
夕阳西下,榆枝摇曳,倦鸟归巢。劳动一天的我们,在收工的路上,远远望着高大挺拔的榆树下母亲升腾起的袅袅炊烟,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后来,我们姊妹八个的共同愿望,就是让上了年纪的父母早日住进上房屋,以尽孝心。初冬的一天,父亲若有所思地在院里踱来踱去,万般不舍地望望它,再望望它,原来,父亲想让榆树为建房助力。父亲婉转地以“树长得太大了,以后就不易伐”为由劝我们同意他的决定……
一天,我外出回来,院里的一切令我震撼。只见横七竖八的树枝占满了院子,粗大的树干被锯成几截,走近一看,躺倒的榆树怎么比挺立时还高大,显得那么粗壮敦实。几个买树的外地人,说笑着设法把它装上车。我却难受至极,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在胸中翻腾……
榆树用它那高大的身躯换来了钢筋水泥、门窗木料,父母很快住进了宽敞明亮的上房屋。院子里烟火氤氲,充满着温暖的气息。我深深地感受到,是大榆树用另一种方式抚平了我内心的伤痛。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榆树,外表粗粝灰黑,内瓤细腻洁白;看似质朴迟钝,实则充满灵性。几十年过去,每每想起我家的那棵大榆树,就想起了它的质朴、它的顽强、它的奉献精神,也想起了父母的思想品格和奋斗的艰辛,想起了在父母身边的幸福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