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了，月色依然亮得发白，透过窗户洒进一地的清冷。

　　睡不着。思绪随着辗转反侧而上下跳跃。

　　掐指算来，父亲离开我们四个多月了。他实岁八十有五，也算高寿。他一直身体很好，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一块到隋唐城遗址植物园散步。他说，明年是新中国成立60周年，国家一定会隆重庆祝，只是老伴看不见了。那时，我的母亲刚刚去世不到一个月。接着，事情便急转直下，他那硬朗的身体忽然就处于半瘫痪状态……

　　父亲原本是个地道的农民，十几岁就到处给人打工——那时叫给人扛活儿。山东老家解放得早，1944年就进行了土改，父亲就参加了解放军。他经常对我讲，他参军并不是觉悟高，只是共产党太会做思想工作了，不像国民党来硬的——抓壮丁，因此，农民普遍拥护共产党。他当时已经娶了我的母亲，俩人直到进了洞房，才知道对方长什么模样，标准的旧时代娃娃亲。

　　父亲是标准的山东大汉，身强力壮，扛着机枪，经历了大小几十场血战。1949年快解放时，部队在河南陈留驻扎下来，他便给母亲写了信——时隔四年的第一封信。母亲接信后才知道父亲还活着，而和父亲一块入伍的同村二十几个人，已有十几个战死，家人都先后收到了牺牲通知。

　　刚解放，到处还很乱。母亲拖着只有几岁的大哥，一路要着饭从山东来到河南。当千辛万苦来到父亲的部队时，站岗的士兵却把他们挡在了门外。父亲闻讯出来，士兵才知道这对要饭模样的母子正是连长的老婆和孩子。

　　20世纪60年代，我渐渐懂事。当时我家住上了楼房，邻居大多是领导，父亲也当了市检察院检察长。我发现，不少人家有所谓前面孩子和后面孩子的问题。大人们悄悄告诉我，那是进城后离了原来的老婆又娶城里老婆的缘故。再后来，我也长大成人，也结婚成家。有一次，和父亲闲聊，我突然提出了一个看似荒唐的问题：当年，你已经进城，也做了官，而且那时也流行离旧迎新，你怎么就没有那么做呢？父亲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才说：我参军打仗不知是死是活，你妈在老家等着我，我要那样做，怎对得起她？何况还有你大哥！又说：你妈那几年日子苦啊！缺吃少穿差点病死，身体快拖垮了。人不能不讲良心。

　　母亲的身体的确很差，四十几岁就上不成班，天天往医院跑。我们弟兄当时都在外地，或当兵或工作，一年两年也回不来一次，照顾母亲只能靠父亲一人。他也忙，但再忙也从不耽误照顾母亲。有一段，母亲哮喘病犯得厉害，整宿睡不成觉，他便整宿陪着，端水送药。父亲离休后，更是细心照料母亲，为了母亲，他推掉了单位组织的所有老干部外出旅游的机会，并且学会了做饭，能烧一手好菜。母亲吃什么药，什么时候吃药，只有他最清楚。有时候我们给母亲配好了药，他也一定要再检查一遍才放心让母亲吃。母亲有时候想上街，他每次都是牵着母亲的手过马路。很多认识我的人见了我总是羡慕地说：瞧你爸对你妈好的，你妈太有福啦！父母结婚60年那年，我领着他们去照了一张钻石婚照，父亲高兴地对母亲说：老太婆，现在日子多好，咱还得好好活着！我也对母亲说：你知道你这一辈子最幸运的是什么吗？是找了我爸这么好的男人！母亲对着父亲笑道：承认！承认！

　　母亲是幸运的，更是幸福的。虽然她老人家去世了，但她活得滋润、活得长久。她是自己家族中活得最长寿的人。而最终把她送走，又紧随其后的她的老伴——我的父亲，这一辈子也活得充实，没有任何缺憾。

　　月光依然是那么明亮。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人间情——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