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中森
和周海婴先生相识,应该说是沿着鲁迅的红线的。那年,我的朋友中冰把我新写的《妹妹在乡下》带给周先生。妹妹下乡插队时,买了鲁迅的《野草》,我是在帮妹妹搬家时看到的,当目光落在书页上那用圆珠笔画出的断断续续的线条时,做大哥的我眼睛湿润了,是鲁迅的书陪伴小妹在乡下度过了人生那一段艰苦的岁月。不想先生读罢,很快回复:
“打开附件我读了‘在乡下’,颇为感慨。这几十年来,多少人依仗鲁迅的思想,激励他们的人生,实令人庆幸。父亲原本希望他的著作,不要‘生存’那么久远,也就是社会的变革比他的期望发展得更迅速,但是历史的发展史有它沉重的锁链拉扯,绝非人力所能扭转。三十年前我着急过,今日感到只能顺它的轨迹曲线,听其自然地滑动。我们,在历史的长河中,比不上一粒菽米,只好‘由它去吧’!草草顺复,祝好!海婴于寓。”
也就是从这儿开始,先生源源不断地给我寄书和杂志,其中《鲁迅与我七十年》、《两地书·原信》为印数极少的毛边书。用先生的话说,是“宝剑赠英雄”。我哪里捧得起如此厚重的馈赠啊!我也做手工(书签儿、贺卡等),寄给平易近人的先生。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年已八旬的老人,电话里的声音依然宏亮清晰,笑语爽朗。
今年9月25日上午,我和中冰来到北京,还有专程从天津赶来的两位牌友,从宾馆步行去复兴门大街周先生住处。先生和中冰他们是在网上打桥牌结识的,知道先生是鲁迅的儿子是以后的事。先生网上的名字叫周老汉,报的年龄是80岁,就有网友问他,是不是“80后”?周老笑得好开心,以后对话也不时称自己为“80后”。
说来也巧,就在我动身去京前的几小时,收到海南作家赵瑜寄来的《小闲事——恋爱中的鲁迅》(此书开印逾万,后又加印)。我还没来及看,就决定转送给最应该得到它的人。接到这一见面礼,先生显得很高兴,说我也得回赠人家一本书。说着立刻到卧室取来毛边书《两地书·原信》,签过名后,嘱我回去后早些寄给赵瑜。有趣的是,《小闲事——恋爱中的鲁迅》的作者正是从此书中获得的素材与灵感。先生给每一位客人都预备了礼物,并和大家合影或分别留影。我提出要和先生照站立的全身像,说要让朋友知道周先生有多高。先生愉快地答应,拍照后看了回放,不甚满意,又建议拍照者调整了角度照了两张。
他们打桥牌时,先生还专门招呼我说:“中森,你可以在屋子里随便走走。”
我在周先生的书房、客厅拍了几张照片后,来到马新云老师的房间。这位和周先生相濡以沫六十余春秋、毕业于北大俄罗斯文学系的老人,刚刚在丈夫的催促下看了牙医,不大好讲话,一个人在屋里的电脑前安静地玩足球射门游戏。
厨房玻璃窗上的身影吸引了我,我走进去,和那位中年女子交谈起来。我问她知不知道这家主人是谁,她说不知道,只说爷爷待人很和气,她做的晚饭从没谁说过这咸那淡的。只是刚才在厨房择芹菜时,奶奶手把手教我掰短些,个头大致匀称,要抽去丝。她是江西吉安人,来周家一个多月了,每天做一下午家务,上午至1点在博物馆洗菜。她一边认真地擦着玻璃窗,一边和我小声说话,挪动时脚步很轻。
晚饭周先生执意由他在外面请客,说这顿饭我不做东会憋死我的。周先生和他的儿子、女儿,加上我们共八个人,只儿子一辆车。先生便让中冰他们四个男人先走,拉上我和女儿打的。出租车没走多远,先生说:“你这车的离合器有毛病了。”司机一脸诧异。小女儿笑着说:“我爸会修车,自行车、汽车都能修。”这使我想起先生幼年便喜欢装装拆拆,热衷无线电,他组装的电台还引起国民党特务的注意。解放后曾有一个传闻,钱三强教授有意调周海婴去主持物理研究所的工作。
由于司机路不熟,周家父女也不知道饭店详细位置,一车人迷路了。司机有些抱怨,周先生拍了拍司机的肩头,安慰他说:“我们谁都不想犯错误,对不起呀,主要怨我们。”司机挠挠头,竟笑着说了句:“我车上的离合器就是该修了。”
吃完饭下楼之前,周先生叫住我,递给我几个扇面,要我带回去写,并叮嘱我,一定不要花钱配扇骨,不要密密麻麻写我父亲的文字,选些闲适一类的内容就可以。我说拿回去让书法家写,先生说就你写好了。
打开不足六寸高的折叠扇面,那有着整齐波纹、散发着淡淡纸香的素净扇面,像一湾风平浪静的海面。我联想到鲁迅先生给儿子起的诗一样的名字“海婴”,顿时觉得好温暖,好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