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在时间长河中转瞬即逝,而艾青这朵“大堰河”的浪花,却以极端虔诚的自省意识和博大深邃的悲悯情怀,净化着一代又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血脉。战争年代,他是枪口瞄向顽敌的准星;和平时期,他是开垦沃土的犁铧。86年曲折、跌宕与坎坷,将艾青淬砺成了一位豁达的哲人,他的作品像一颗颗璀璨的明星,朗照着历史苍穹,给世人留下了永久的温暖。
20世纪40年代中期,34岁的艾青一面抡起镢头开垦荒地,一面以笔当锄耕耘在解放区的文学田畴,为未来的新中国诗歌奠基。出色的劳动,使他成为延安时期中央直属机关的“模范工作者”和中央党校“为人民服务的模范”,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是他从朴素的爱国主义自觉走向革命的人生转折。
艾青在延安工作期间,曾收到魏巍的一叠诗稿,虽屡经战事,仍完好地保存了将近八年之久,直到北京和平解放后又当面交还给这位虚心求教的晚辈。1996年5月24日,《人民日报》刊登了魏巍悼念艾老的一篇不足900字的短文《送别艾青》,文中回忆起这段让他终身难忘的佳话:
“在1941年残酷的反扫荡中,我写了一组题为《秋季反扫荡诗章》的诗,战友丹辉同志附了一封信,将这十几首诗(包括《蝈蝈,你喊起他们吧》)托人带给远在延安的艾青。这件事过去也淡忘了,没有想到艾青后来竟将这十几首诗,从延安带到张家口,张家口撤退,又从张家口带到正定,北京解放,又从正定带到北京。然后才当面交还给我。我知道,那时没有火车,没有汽车,千里迢迢,山川阻隔,都是靠一步一步地跋涉啊!一个声名赫赫的大诗人,对一个青年作者的作品,竟如此热情,认真地对待,可以称得上是我们诗坛的千秋佳话了。这种感激之情,长期铭记在我心。这次在艾青灵前,我再次向高瑛同志提及此事。我说,我对此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高瑛说,这件事,艾青生前也对她说过,艾青说:‘魏巍的那些诗写得好,从延安出发清理东西时,我没舍得丢,就把它带在身边,同毛主席的几封信放在一起,带到华北来了。’”
1990年10月23日,我在《人民文学》编辑杨兆祥的引荐下,登门拜访了80岁高龄的艾青先生,还带去了一首1986年我写给艾老的短诗《炼魂者》请他指导——
亮出浑身棱角
踩着闪电霹雳
辞别大堰河温存的臂弯
匆匆走进了历史风雨
为撕碎阴霾
将意志锻打成一副利齿
为托举航标
让躯体矗立成一块礁石
你的微笑
延续了半个世纪
涌着暗流,喷着热力
汇入万千次民族的脉搏
牵动远征者凸隆的胸肌
把一面抗争之帆
高高扬起!
如今
你依然在岸边默默地伫立
迎送每一艘船只
倾听每一声汽笛
用深邃的目光传递旗语
向过往的水手频频致意
我敬佩你——
山的性格海的胸襟
心韵伴鸥群颉颃
诗情如涨潮湍急
岁月的刃口只能砍伤你的皮肤
而你的锋芒
却穿透了岁月悠长的记忆
我从没想过这首诗能当面交给艾青先生,更没想到名扬中外的大师能认可一个业余诗歌爱好者的习作。60年前,艾青带着魏巍的诗稿转战南北、不弃不离达八年之久;今天他又以滚烫的鼓励,接待了初次登门的不速之客,足见老人家对诗歌艺术的尊崇和珍爱。
百年风雨变幻,百年沧海桑田,但艾青的赤子情怀始终丝毫未改。1992年5月21日,83岁的艾青坐着轮椅回到了金华老家。在为大堰河重修的墓前,老诗人眼里含着泪花,默默垂首轻声说:“乳儿回来看你了……”这一时刻距艾青创作《大堰河——我的保姆》已经过去了59年!我想此时在艾青脑海里,一定会闪过那句“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大堰河,已死了/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59年前,身陷囹圄的年轻诗人,除了反复用悲愤的诗句来弥补抱憾之外,实在是别无选择啊!
百年艾青百年铭记,百年吟诵百年激励!1996年5月5日4时15分,一座诗歌宝库在献出了19种诗集、7种诗论、5卷全集和10多种选集之后,关上了它金光闪闪的大门。
艾青诞生于1910年3月27日。
两天之后的5月7日,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书记处书记的胡锦涛,亲自登门向痛失亲人的高瑛及其子女表示慰问。胡锦涛满含深情地说:“艾老去世是文坛的一大损失。我从小就喜欢读他的诗,受他的影响很大。今天是以朋友、读者的身份向他表示敬意。”
艾青先生生前曾一再向高瑛叮嘱:“丧事要从简,不留骨灰。”当1996年5月10日的最后时刻到来之际,八宝山革命公墓告别大厅门口,挂出一副长达几十米的白色挽联:“如牛如驼是岩是礁一代巨星遽殒天人同泪雨;似火似光亦诗亦画千篇绝唱长存四海共歌吟。”三十八个字,字字千斤,镌刻着百年艾青86个呕心沥血的诗意春秋。
——纪念艾青诞辰一百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