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说,要不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吧?老家没人了,屋子怕空,没人气托着,损坏得快着呢。
妈看我不作声,说,要不你回去看看,多年没回了。
于是,我踏上了回乡的路程。
小时候遇假期,我总会被送回老家。逢回家时,奶奶就会特别嘱咐我妈:带些城里的土回来好撒在水缸里。她担心我水土不服。
奶奶知道我要回去的信儿,几乎每天都会在村口老榆树下等我。奶奶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我带城里的土没。
我就从书包里拿出个大纸袋,那里面是妈从院子里起出的黄土。
奶奶小心翼翼地接过、打开,缓缓地倒进水缸,说,这就好了,妞子不会闹肚子,不会身上起疙瘩了。
奶奶的担心不无道理。老家在豫西丘陵地区,水土硬,每次回家,若是忘记带土,我身上总会出一些痘痘,溃烂之后,很疼。
再疼也没疯玩着开心。脱离管教的日子太惬意了,我可以跟二叔家的女儿去河边挖一种叫水红花的野菜;可以在她小小的闺房里弹凤凰琴;可以光脚爬树用面筋粘知了;可以在山坡上捋黄蒿,两手青绿色,满身野草香,二叔家女儿说这样不招蚊虫叮咬。
晚上我睡奶奶脚头。那是张大土炕,任你怎么翻也不会掉下来。炕上有长长的粗蓝布枕头,两边有花,绣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紧挨炕的那面墙有布帷,很艳的花,山里人家常用来做被面的那种。
奶奶喜欢那些艳丽夺目的花,晚上睡觉时,摸着那床帏说,你瞧瞧,这花啥时都是鲜亮的,给我妞子做件大花袄吧。奶奶的手很粗糙,抚摸床帏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山村的夜晚寂静异常,墙根底下有永远不知疲倦的虫儿在吟唱。这样的夜无事可做,我便就着煤油灯看连环画,伴着奶奶的咳嗽声,想着画册中的故事进入梦乡。梦里的我果然穿上了大花袄,头上插满野雏菊,四处臭显摆。
院里有棵黑槐树,总有鸟儿栖息,听得见斑鸠的咕咕声……奶奶叫它真槐,会结槐豆。熬稀饭时,把那叶子捋一把洗净放锅里煮,那粥色彩诱人。
两个叔叔在煤矿上班,不常见。婶婶们家里地里都是把好手。院子里辟出一块儿菜地,顶着黄花的南瓜和打着卷儿的秧须爬满了墙头,招蜂惹蝶。婶婶们会绣花,粗粗的手捏着绣花针一点不笨拙,飞针走线的同时嘴也不闲着。谁家闺女出嫁,哪家孩子吃面,东家长西家短,话题丰富得跟手中的绣线一样五彩缤纷。
小叔会唱歌,他若是不出去放牛,就在院子扯着嗓子唱: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我总纳闷儿,什么花儿能尝一尝啊?寻思着一定要把这能吃的花找来,亲口尝一尝,这个想法困扰我好久。
后来叔叔们有了自己的宅院,相继搬出,老院就冷清多了。可奶奶有纺不完的棉花、织不完的布、纳不完的鞋底儿、唠叨不完的家长里短。有些驼背的爷爷总是旱烟不离手,鼻子里老有浓浓的烟喷出。
如今爷爷奶奶都走了,老屋还好吧?
我赶到老家时已现暮色,村口老榆树下再也没有奶奶那羸弱张望的身影。
老槐树枯了半边,另一半却抽出新枝,依然枝繁叶茂。老屋历经风雨,已经破旧。可是它矗立在那儿,就像饱经风霜的老人在等待远出归来的孩子,一种柔情悄然爬上心头。
小叔听说我回来了,抱着个粗陶罐就来了,说妞子回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啊。这罐里是你每次回来带的土,你奶奶悄悄攒着,她走得时候告诉我要存好,说妞子哪天要是回来忘了带土就派上用场了。
我的泪瞬间涌出。
我在黑槐树下抓起了一把土,仔细包好,我要带着对老屋的不了情结,把黄土撒在我家阳台上那株绿萝的根部。
我给妈打电话,妈,老屋还好。只是,我想奶奶了……
我妈半天不作声,末了,说,妞子,老屋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