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洛河边。我童年所有的记忆,都和这条河有关。
冬日的清晨,母亲挑两大筐红薯片,到河滩晾晒,我挎着篮,吃力地跟在后头。母亲三下两下把红薯片倒成几堆,再回去挑。我蹲在河滩上,将红薯片一片片摆在石头上。风冷,我的手指都冻麻木了。河水呜咽地唱着,人越发觉得冷了。
雾变轻变薄,太阳从东边出来了,石头似乎有了些温度,我的指尖也渐渐泛起了暖意。我站在过膝深的河水中间,漂洗衣服,上下一摆,左右一摆,如此反复着,像每一个黄昏都沉沉坠入河里的落日。
夏日如火,十里河堤风摆柳,该是最好的时节。
我忘不了,那些掏蝉窝、玩泥巴、下河洗澡的时日。有雨的下午,我撒丫子跑向河堤,经过堤边果园,全然忘了那些滴着水、脸憋得通红的桃子。刚刚被雨洗过的河堤上,很多小洞洞,那些蝉窝、蚁窝、蛐蛐窝,我个个都能分得清。
傍晚时,河边总是聚集了太多人。妇女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裸着,旁若无人地清洗自己。那时,不用毛巾,随便一块艳丽的花布往身上一裹,她们洗澡的动作就像最原始的舞蹈了。月光下,河水泛着碎银的光,满河都是洗澡的人。男人们都悄无声息,像山;妇女和孩子,则唧唧喳喳,像山间的群鸟。孩子们打水仗时不时尖叫,母亲们高声说笑,女孩子们总远远地围成一圈低语。偶有顽童跑过去捣乱,一场水仗是不可避免的。新嫁到村里的媳妇,先是扭捏着不肯下河,羞答答坐着看,后来也偷偷下水了。
夜凉袭来,最先从水中出来的是老人,最后出来的是孩子,喧闹的河水静了。人们三五成群,坐在岸上扯着闲话。月亮还在天上,孩子们在母亲怀里数星星,唱歌谣:“月亮走,我也走……”母亲指着银河,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月无语,山无言,星眼倦,孩儿眠。
那时,我眼里的河流是一幅画,所有色彩都只是它最原意的表达,月为符,水是谱,这生命的原音,穿越春夏秋冬,跋涉千山万水,时至今日,仍然不老的是我最初的情怀。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开始长久地、不厌其烦地、不知疲倦地凝望洛河,和它对话,像蝴蝶喜欢和花低语那样。
每当它从我的目光里流走,我就会想,一条河流,当它从山涧里汩汩涌出时,那一线还没有大河气势的涓涓细流,是否知道自己的方向?是否一定知道自己日后能够到达的地方?就像这条河流,它出山涧、跃深谷、跳悬崖、困洞穴,被巨石撕裂、高山拦路,遍体鳞伤、粉身碎骨,选择方向时,它是不是也犹豫过、彷徨过、后悔过?然而,它最终还是踌躇满志地来了。
雨季,我在桥头,看怒涛滚滚,似烈马狂奔,虎啸龙吟,以排山倒海之势而来,胸中豪情汹涌。“洛书”就是这样出现的吗?它的博大精深,就像永远流淌在洛河边上的子民心间的河洛文化。
一条河流的方向如此重要,如同人的前行。在我彷徨时,它的回音一定会告诉我:孩子,不要犹豫,走吧,你的内心就是你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