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德馨（资料图片）

    我的家乡江苏丹阳是中医之乡，毗邻的常州武进更是著名的孟河医派诞生地。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我的父亲正式成为开业中医，同时他也为刚刚出生的我选定了从医的人生道路。从1920年到现在，在长达90多年的光阴里，我浸润在千年中医的书香和药香里，耳濡目染，孜孜问道，也结识了很多杰出的中医同道。

    我想，现在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国医节——我们中医人的节日。

    1929年3月17日，为了反抗国民党政府卫生工作委员会通过的“废止旧医（中医）案”，全国281名代表云集上海，随后推举谢利恒、隋翰英、蒋文芳、陈存仁、张梅庵五名中医界人士组成请愿团，赴南京陈情请愿。最后，国民政府不得不撤除“废止旧医（中医）案”的决定。为了纪念这次抗争的胜利，中医界人士将3月17日定为“中国国医节”。

    这是一个向死而生的节日。

    但是这个节日并没有赐予中医吉运。在水深火热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医依然多次面临被取缔的境地，它前途未卜，生死难料。而我的父亲出于对中医的了解与热爱，仍然苦心竭力让我接受了成为一名中医必备的基础教育。

    1936年我来到上海，考进由中医界有识之士王一仁、秦伯未、严苍山、章次公等人筹办的中国医学院。

    毕业后在乱世的上海，我一个人打天下，靠做医生为生。那时候行医很艰难，求诊也很困难，我们全班40多名毕业生，最后从医的只有三四个。为了提高医技水平，我经常熬夜，多看书，多揣摩，多请教师长。为了多看点病人，我曾经设法进入西医医院为病人诊脉，被洋医生认出来，讥为“末代中医”。这样的羞辱，没齿难忘。

    1946年，国民政府举行过一次中医考试，全称为“三十五年度特种考试中医师考试”，此次考卷之多，实为其他各科考试所未有。后来全国及格人员仅362名。四万万同胞，只有这区区300多名中医师可以合法执业。

    随即，全国的中医药学校被勒令停办，中医的前途就是等待这362名中医师消失后，自然灭亡。

    尽管如此，我从未想过改行易辙。和父亲的信念一样：因为中医对老百姓是有用的，我坚信它不会灭亡。

    我看病很慢，喜欢探索，人家看不好的病，我总不服气，一定要想方设法“抢”到病人。我打过很多硬仗，很多疑难杂症都被我拿下，有些顽症，即使不能治好，我也会有精密的分析，告诉病家这病的来龙去脉，并设法减少他们的痛苦。中医是善术，妙手仁心、大医精诚是祖宗留下的训诫，不可忘记。

    同行中，有很多改行的，也有很多变成西医的。我忠于中医，没有西化，没有去打针，即使在最艰苦的日子里，也没有放弃。越是苦，越是坚持，越是能得到锻炼。

    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国破家亡，经历过战争和内乱，经历过反右整风运动和十年浩劫，看到过各种各样的变故，各种各样的人情，再加上我自己的这么一个大家庭，由家而国而中医，多少苦，从来不提。中医给我快乐。

    中医界有很多人是诗书画俱佳。我的老师程门雪、秦伯未等就是其中翘楚。中国书画怡情、养心，从某个角度来说，都是健康疗疾手段之一。

    中医界的老前辈也经常聚会，或是到汤山温泉洗澡，或是到栖霞山看枫叶染红，有时候还一起吃饭。马培之的重孙马泽人也在，他的儿子又成为我爸爸的学生。当时我爸爸有粮票，他都攒下来，等我去了，就请大家一起去南京最有名的马祥兴饭店吃饭。

    这是一生难忘的闲适时光，也是中医人最适宜的生活环境。

    但是我这一辈子，大部分时光是在斗争中度过的。我斗了一辈子——与疾病斗、与西医斗、与要把中医灭亡的无形的有形的障碍斗争。我一直梦想，中医有一天能真正扬眉吐气，能真正获得社会的尊重，能让中医按照中医本来的样子去治病救人，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我守望了一辈子。但我看到的是，真正合格的中医越来越少了，假中医大行其道，他们不仅没能完全掌握中医看病的方法，甚至改变了中医看病的方法。这是真正让人忧虑的。而社会上很多人对中医缺乏最基本的了解，甚至有很深的误解和偏见，正因为不了解，被误解，中医被一些人所排斥，这是我们的大悲哀。

    中医是古代君子六艺之外的一艺，与历法、农事、建筑、戏曲、武术、军事等共享同样的哲学本原，它教人养身、养心、养神，与天地和谐共处，扶正祛邪致中和。我即便学了一辈子，现在每天还是要看看医书，每每还有更深的理解。

    现代医学有其先进的一面，我并不排斥，但是作为中医，必须确保中医的主体地位不能丢，必须确保用中医的思维来看病，我们应该把包括现代医学在内的一切先进科技成果拿来，为我所用，拓展中医的内涵和外延。作为现代中医人应该有这样的胸怀和视野。

    这些年，我得到了很多荣誉。但是我最珍视的一个评价是：颜德馨是一个好医生。无论什么样的病人来找我，我总是诚心诚意地为他们服务。经常有几十年前的老病人辗转找到我说：“我的病是你看好的，我来看看你，谢谢你。”这叫我感动。

    我想生命的意义也许就在这里吧。一定要有热爱人民的一颗心，人民最后才会记得你。

    （本文摘自《百年守望——颜德馨：一个人的中医史》一书之《颜序》。颜德馨，1920年11月出生，国医泰斗，从医70余年，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医药项目代表性继承人，中国首批30位国医大师之一，当代海派中医流派开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