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人骑驴入剑门，打马长安道，甚至还有人想骑鹤下扬州，我呢，如果条件允许，想乘舟访道口。

去道口，就像去探望远方的亲戚。

我从洛阳出发，沿着隋唐大运河北段永济渠，走洛河，入黄河，循卫河，顺流而下。天边朝霞在燃烧，两岸青山向后移。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我站在船头，冯虚御风。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豫北大平原上传来《诗经》里的歌吟。麦田如海，铺到天边，锄田拔草的人们淹没其中。河上，帆樯林立，岸边小道，有人躬腰拉纤。对面船上满载货物，有排小伙，奋力摇橹，结实的肩头闪着光……

在杨柳依依的道口古渡，下了船，系好舟。我向一个担着新鲜瓜果的农人问路，他用手指了指，朴诚得像他的荆筐，不说半句虚话。

二

我先住下来，然后再去看望这里的“亲戚”。

我要住在老式的北方院落，挑檐带廊、雕花木窗、砖雕墀头。黄昏时分，我坐在假山水池边看初开的睡莲。夜来了，月亮照着花窗，铺在床前一方白。我知道那不是清霜，我也不思乡，就想沉浸在这千年的月色中，不知今夕何夕。

我要先去拜谒大王庙。那里端坐着我的老乡黄大王黄守才。他生于洛阳，葬于洛阳，只是一介平民，可他治水有方有功。人事有代谢，英名永流芳。

我还要去找找吕不韦。他死后，埋在洛阳偃师。我想告诉他，一部《吕氏春秋》，胜过了富可敌国位极人臣，胜过人间的一切荣华富贵。

许穆夫人在何处？我要去拜访这位载在《诗经》中的第一位爱国女诗人。她是卫国勇敢的女儿，卫国生死存亡之际，她冲破重重阻力千里奔波，为匡扶卫国奔走呼号。我要在她的塑像前深深一揖。

我也想向汲黯施上一礼。他仁心耿直，为百姓放粮，为商人免罪。社稷之臣，千秋敬仰。

我也要拜访一下韩将军。“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往事越千年，足为世人戒。

还有翟让，他竖起瓦岗大旗，是不是从运河行船中悟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滑国立国八百余年，四迁其都，最后建城于洛阳偃师。弦高救郑，幸免于秦，无辜的滑国却遭了殃。至今“滑国故城”处，山色伤心烟雨翠。与洛阳这么多渊源，我看滑县每一个人，都觉得可亲。

三

我在老街上缓步而行。我喜欢古街上那些高低错落的青墙黛瓦，那些泛着历史风霜的木板店铺。找一个茶铺坐下来，听听大弦戏、大平调、二夹弦。我也会同乡亲们聊一聊，听一听运河边的故事，话一话市井烟火，说一说名闻天下的道口烧鸡是如何香酥透骨。

我在一处木版年画铺停下来，买几张祛病迎福的年画，过年的时候，郑重地贴在大门上，真心祈望它的灵验。再买一件秦氏绢艺，或者道口锡器，装点家中的古董架，来我家的人，会觉得这个主人多少还有点艺术品位。

我也要去逛逛同和裕银号、德庆成绸缎庄。这些店铺颇有旧上海的味道。我会遇见穿着长衫的商人，客气地脱下礼帽相互招呼。我会遇见穿着丝绸衣裙的女子，背影写满窈窕。

我喜欢老房前那些爬上墙头开花的凌霄或者蔷薇，喜欢用玫瑰花装饰的街墙，喜欢咖啡屋里飘出的《斯卡布罗集市》，喜欢看游人操着各地口音惊奇着这里的古韵新风。我想，如果老街会开口，传统的店铺肯定说滑州方言，而新潮的店铺肯定一口普通话。它们在一起，让古镇产生了奇异的张力。

四

我要一个人待在古渡口边，发一会儿呆，看河水静静流向天边。摸一摸这千年的古城墙，感受滑州百姓搬砖垒石的手温。问一问古柳树，是不是看到李白送客白马津，高适赠诗别好友，是不是记得年近六十的苏轼被谪路过，囊中空空，前途茫茫，乡亲奉上的一碗米粥让他决定把儿子苏迈留在了滑州？

或者找个洗衣的姑娘聊天。看她皓白的手腕在水中翻起的水花。这样的水与天，树与花，空气和阳光，那是一盆多么幸福的衣衫！

我要去看运河博物馆。从黎阳仓到回洛仓、含嘉仓，滑州把胜过珠玉的黍麦送往洛阳。展厅里静静地摆放着一艘巨大的沉船。它是不是当年运粮船中一艘？它在风浪中是怎样挣扎许久？那些没遇到意外的船上的人和物都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反而是这沉船，还如此完整地保存着。我贴近斑驳的船体，谛听着隋唐甚至更早的古人存储其中的声音。

我也要去西湖边发发呆。与清风、树影、鸟语、花香共撑一把伞，行走在草木牵衣的湖岸。下雨了，也好，湖面浮着一层淡淡的烟岚，栈道，水中小岛，仿佛濡染在宣纸上的古画。想那“山色空濛雨亦奇”之句，哪里还用去分此西湖与彼西湖？

登舟扬帆，告别古渡口，挥手作别岸边的杨柳。风中传来《诗经·卫风》的踏歌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