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一根棍儿,跑到外公面前说,能做锄把儿。我想着外公会夸我几句,他却摸着我的头说,弯三圪料翘,不中啊,做锄把儿得挑直溜光扭的。
喂牲口的银生伯,给队里的黑马套脖套时,黑马歪着脖子,倔倔着,还前蹄腾在半空中,竭力嘶鸣。被套上脖套后,黑马就气呼呼地驾辕往前拉,直拉得带喘、汗流浃背,直拉得到了目的地,别的马都停下了,它仍扯着脖子蹬着腿往前拉。银生伯拦也拦不住,气得胡子直撅,又舍不得下鞭子,只骂“圪料”啊,真“圪料”!
四婆和外婆,站在门口老皂角树下,说小艾姨的亲事儿。四婆用手遮着嘴,压着嗓门,对外婆嘀咕。我支棱起耳朵,使劲儿偷听,也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两个字“圪料”。小艾姨的亲事儿黄了以后,我才知道,人里面也有“圪料”的。四婆哪舍得把闺女嫁给“圪料”人呢。那个“圪料”人究竟是咋“圪料”的,一直像个谜语似的,害得我至今仍在猜谜底。
在故乡,年少时每听到一个新词,都觉得好玩,总喜欢把它挂在嘴上,来来回回车轱辘似的念,直念到内心深处。
离开故乡后,“圪料”一词跟许多土生土长的词一样,随着我四处奔波。或许是缺了生存的土壤,它们都渐渐枯萎。不再发声的它们,仿佛被岁月软埋在了故乡,再也难以醒来。
直到几十年后,我们去汝州的小峨眉山拜谒“三苏坟”,在返回洛阳的途中,想顺路拐到九峰山景区看一看。当时天色已晚,我们就投宿在一个叫“寄料”的镇上。
夫君以前来过此地,记着此地叫“圪料”镇。怎么换了名字?问投宿的主家,主家笑,说这儿就是以前的“圪料”镇。
此处背靠伏牛山余脉九峰山,地势东南高、西北低,地形以丘陵为主。以前,镇上的路和街都歪歪扭扭,由此得名“圪料”。近些年,路修直溜了,街也周正了,啥都不“圪料”了。加上自古以来,此地也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大集镇,商贾云集,寄存的货物也多,这里就有了“寄料”的新名字。
“寄料”这个名字,的确大气、雅致了一些。但我念了几遍后,总觉得不大顺溜,就像把乳名的“猫眼草”喊成学名的“泽漆”一样,有点陌生,也有点怅然。带土的“圪”去掉后,是少了点土气,但氤氲在内心的乡味也淡去了。眼前的村落,似乎跟以前的村落无关了。
“圪料”这个词,不独在我们洛阳,在山西、陕西、河北某些地方的方言里也存在。它意蕴丰富,用在树木上,是说树木长得疙里疙瘩、歪歪扭扭,派不上什么大用场;用在动物和人身上,是说动物和人没什么正性,脾气怪诞不经……
这些意蕴,似乎都含着贬义。莫非所有的物与人沾上“圪料”一词,就真的没啥指望了吗?否也。
早在两千余年前,庄子在《逍遥游》里,就通过一棵“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的“圪料”臭椿树,给我们说过,不堪做栋梁,便去做风景,供人观赏或乘凉也未尝不可。
少时,我给外公拉去的那根棍儿,没能做成锄把儿,没能让外公握着锄地,却让外婆接过去扎了篱笆,再不济,也可让外婆放在灶里做柴火,烙干饼、熬米汤也可派上用场。万物都是有用的,只看用在哪里。
银明伯的黑马,隔着几十年的时光看过去,我想那黑马“圪料”是“圪料”了一些,但那只是把它用在了乡村的畜力车上。倘若放在别的地方,又如何呢?
小艾姨亲事儿里的那个“圪料”人,不知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或许他“圪料”到适合他这个“圪料”人的地方,也干出了一番事业吧?
凡·高“圪料”,画出了独特的向日葵;苏轼的人生“圪料”,写出了抵达灵魂的诗词篇章;卡夫卡“圪料”,透视出了人类生存的困厄……
有时想,是哪位先人最早发出了“圪料”这个音?又是哪些人不断接续着这个音、诠释着这个音,让它迎风生长?这或许不可确定。但可确定的是,我们也不知不觉地曾参与其中的一环。
突然,又由“圪”联想到:圪蹴(蹲)、圪思(犹豫)、圪角儿(角落)……自己不觉笑出了声。
走在丽景门的老街上,偶尔听到老洛阳人嘴里蹦出的洛阳话,心里暖暖的,眼睛湿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