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住院，同病房有两位病友，都是七十岁出头，都是由年近七十的妻在照顾。

左边床上的王叔，脑出血半昏迷状态已经四个多月，老伴儿李姨一直守在他身边。老两口有一儿一女，有空就来医院。孩子们来了，担心李姨太累，让她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好好睡一会儿。她不肯，执意守在王叔身边。她在病床边撑了一张折叠床，累了就躺一小会儿。即便是躺在床上，只要王叔呻吟一声、咳嗽一声，她就马上起身，趴在王叔床头，一边担心地问：“咋了？哪儿不舒服？”一边赶紧给王叔拍背、揉腿、翻身。

孩子们忙时，李姨一个人在医院。她常坐在病床边，和王叔说话：“科儿，你好好听医生的话，让咱干啥就干啥，咱过两天就能出院了。”“科儿，我买了你最爱吃的馄饨，多吃点儿。”“科儿，你想不想听戏？我给你唱戏吧：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有时，要洗洗澡换换衣服，李姨会抽空回趟家。每次不过个把小时，她就急匆匆回来了。进病房，还隔着两张病床，她就冲着王叔大声问：“科儿，我回来了。我不在这儿，你想我了没？”换了件新裙子，她就拉着裙角，在王叔面前转圈，问：“看我的新裙子，好看吧？”李姨好像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她的眼中，只有王叔。

几个月都在医院照顾病人，李姨有些憔悴，但收拾得很齐整。花白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用珍珠发梳绾在脑后。常穿连衣裙，每一件都挺括、合身。

刚开始，看李姨衣着光鲜、有说有唱的样子，我心想：“这阿姨，心可真宽。”一次，李姨的妹妹来看望姐夫。姐妹俩在墙角说悄悄话。“以前你姐夫总让我好好打扮。我不能邋邋遢遢的。他会觉得是他拖累了我。”“你姐夫瘦多了，受大罪了。我真想替他躺那儿……”“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跟着他去…… ”哽住，“呜呜呜”地哭起来。我的眼睛也湿了。谁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右边床上的叔，家在伊川。三个月前，遭遇车祸，腿骨折。腿刚好，又发现脑子里有淤血，要做手术清除。叔一听要在头上开刀，吓坏了。从住院时开始，他就一直瘫软在床上，不住地和老伴儿叨叨：“手术万一做坏了咋办？”“我成植物人咋办？”婶拉着他的手，安慰他：“人家医生一辈子做的大手术都数不过来，咱做的就是个小手术，怕啥？”叔慢慢放松下来，犹豫着：“那咱做手术？”

手术后，叔在床上躺了两天。这两天，婶没合眼，守着叔，喂水，清理大小便。

叔一会儿都离不开婶。婶去洗碗，他问儿子：“恁妈嘞？”婶去卫生间，他问：“恁妈嘞？”婶回来了，摸着他头，说：“放心，我不走。”叔长舒口气，安然地睡了。

过了几天，叔的儿子看爸爸恢复得不错，让婶回家歇几天。婶说：“再等等，等你爸能下地，自理了，我回去一趟。”又回头问叔：“中不中？”叔委屈巴巴：“那可不中。只要我在这儿，你就不能走。”我听了想笑，怎么一个大老头，生了病，就变回孩子了？又感动，这就是相依为命吧。

两家的孩子都很孝顺，照顾老人都很尽心。但他们再好，在两位叔叔心中，也代替不了老伴儿，只有老伴儿在身边，他们才踏实。

这天，我进病房，看到婶搀着叔，说要去走廊上走走。我站在门口，看着两位白发老人的背影——一个努力支撑着另一个的身体，一个放心地靠在另一个身上，努力地蹒跚走。这背影，像个大写的“人”字，让我泪目。

在医院的日子，我真正懂了什么是“老来伴儿”。老来伴儿，就是人生暮年患难与共的伴儿，就是经过天长地久的渗透，溶入彼此生命里的难舍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