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上腿疾已四年有余,从第一次就医被告知要长期用药的震惊到现在的心如平湖波澜不惊,其间,隔着无数次的内服、外敷,吞咽过数不清的名目繁多的汤剂、片剂,中药、西药,我锲而不舍地治疗,双膝却不屈不挠地疼痛。
今年暑期略可得闲,复往医院诊疗。遵照医生指令,双膝一伸再一屈,医生一摸一捏,一按又一压,关节里随即传出一阵阵清晰可闻的弹响。原本以为一如往常的问询、检查、开药,却意外地被“住院治疗”四个字干脆利落地取而代之。
时隔四年,我又一次被震惊了。于是,四十岁刚出头的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大修”。
最初几天的治疗还是比较轻松的,封包药敷、定向透药、熏蒸治疗、中药内服都没有让我有过多的不适,捏着治疗卡,拎着绷带药膏,抱着小被子,在幽暗的走廊里排队等着叫号,在各个治疗室间穿梭。我再也无法顾及一贯的淑女风范与曾经誓死捍卫的优雅形象,众人眼里尚年轻的我彻底淹没在了这一支庞大的老年病治疗大军之中。
住院第三天加入针灸治疗后,长长的银针、温热的艾灸盒、氤氲的烟雾、病友的呻吟成了我无处可逃的噩梦。每一天都要鼓足勇气才敢坐在针灸室外等待,若是恰逢人多,便主动将前面的机会礼让给别人,千方百计延迟“银针之刑”。直等到医生快下班了,知道再无可躲,这才一脸决绝地走进治疗室,牙一咬脚一跺心一横,直挺挺或躺或趴在治疗床上。医生一边询问病情,一边手起针落。随着银光飞闪,凉而尖锐的刺痛一下又一下袭来,瞬间双腿即被几十枚银针困住。我实在是没有勇气看一眼银针林立的双腿,只好迫使眸光或追逐着窗外叶隙的阳光,或紧盯着天花板上艾灸熏黄的印迹,一分一秒地煎熬着。僵卧漫长的半个小时之后,又是一番刺痛,拔了针,撤了艾盒,坐起身一看,满腿都是针眼,间或还有三两个已凝固的血珠。一瘸一拐地挪出治疗室,一屁股砸在走廊里的椅子上缓缓劲儿,一刻钟后才勉强可走。第二日,针眼处便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瘀痕。如此反复数日,双腿已是万紫千红一片春意盎然了。
半个月后,我拎着大兜小包的药出了院。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抬头直视明晃晃的骄阳,恍如重生。
出院一周,双腿上的针灸瘀青尚未褪去,一夜之间又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红色斑疹。无奈只好再去看医生,医生诊断为过敏,过敏源复杂无从确定,但病因可以确定——免疫力低下。我知道,是身体又一次向我敲起了警钟。
终于熬过了寝食难安的过敏,尚未得几日自在,一日午后,左眼前莫名其妙地出现黑影绰绰,丝丝缕缕,飘飘悠悠,灼灼日光下看纯白色时更是有点点黑斑。心知不妙,只得又去了医院,一通检查下来,诊断结果是玻璃体液化引起的视物模糊。我问医生,以后注意用眼习惯,少用手机、电脑,会不会慢慢好起来?诊室里的老少两位医生对视一眼后,皆笑而摇头。
一出诊室,我便问了百度:此病症也与机体老化有关,如同我倍受折磨的腿疾,都属于退行性疾病。我喟然一声长叹,流水难西,时光不逆,眼睛如何复原?
散瞳后畏光如同半瞎,跌撞着出了医院,恍然想起治疗双膝出院时,我还可以直视光芒万丈的骄阳,自然地又想起了史铁生——
他说,任何灾难前面都有可能加上一个“更”字。
他也说,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的边缘,那么就让我在这悬崖的边缘坐下来,顺便看看悬崖下的流岚雾霭,唱支歌给你听。
患上腿疾后,史铁生成了我的精神图腾,一遍又一遍地读《我与地坛》《病隙碎笔》《命若琴弦》。而今又患上眼疾,大概海伦·凯勒将成为我的灵魂摆渡人了吧?我读的下一本书应该是《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了吧?
幸而,我有——且不止三天光明。
十月,参加文学年会活动,遇到我住院时的科室陈主任,关切地询问双膝恢复情况。我问及可否再穿裙子和高跟儿鞋,他老朋友一般幽了我一默:裙子可以穿,只要注意保暖;至于高跟儿鞋嘛,也可以——梦里穿吧!
我哑然失笑,自知此生将与高跟儿鞋永远地告别了,再也不能踩着高跟儿鞋衣袂翩翩在风中绰约了,再也不能背起行囊去触摸山川湖海的心跳了。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住了一场院,看了几场病,整个人变得柔软而醒透,没有了剑拔弩张的尖锐,没有了那么多非此即彼的执念,穿上开衫毛衣牛仔裤平底鞋,一身的松弛舒服随性自在。
弘一法师说,命运偶尔会安排给你一场大病,是希望借此使你放缓脚步,看看世事,看清世人。
不能行万里路,我还可以读万卷书。
慢下来,静下来,坐下来,在桂花香里仰望云天,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听琴听书听清风,见天见地见我心,尘世喧嚣,也是难得的人生佳境。
而今,数月过去,我的眼前依然黑影幢幢,揉着隐隐作痛的双腿,抬头仰望晴空高远,隔着眼翳绰绰如同青云鹤影,颇有几分“晴空一鹤排云上”的韵致,我且吟一句:我言秋日胜春朝——与这个秋天告别,与冬天相拥。
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