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万安山的女儿,出生于山脚下那个叫作上徐马的小村庄。自十岁离家求学,萍漂蓬散半生已过,我于故乡更像匆匆的过客,故乡于我只是一个小而圆的黄晕的月亮,隔着几十年的时光,陈旧而模糊。
许多年来,每每提及我的家乡总要费劲巴拉地解释半天,而别人依旧迷茫不知我之所指。我想他们唯一听明白了地处深山区的“上徐马”就是“贫穷荒僻”的代名词,甚至连“山沟里飞出金凤凰”的赞赏也有着似有若无的弦外之音。
第一次郑重地审视生我养我的故乡是在前年中秋。无意中在朋友圈看到一段诗意唯美的视频,文案是“诗与远方——老家的味道”,拍摄地点竟是我的老家。我心中一动:记忆里贫瘠荒僻的老家,已然成为别人的“诗与远方”了吗?
带着这样的疑惑,几经周折终于寻到视频拍摄地。湛蓝高远的晴空下,圆融天成的小山丘上,漫山遍野的金色虎尾草随风摇曳,漾出缎一般的柔光,沿着自然柔美的线条漫向天际,中间一条踩出的小径逶迤着延绵而上,仿佛直到了云端。
三三两两的游人流连其间,或坐或站,举着自拍杆,他们对着镜头怡然浅笑,我对着他们怡然浅笑,我的老家确乎已然成了别人的“诗与远方”。
隔了几日,又看到一段老友特意转发给我的视频:深秋的暖阳之下,远村秋色如画,绿树间疏疏染黄,慢镜头在悠远的芦笛声中渐次推开,成片的老屋鳞次栉比,黛色的瓦屋顶,黄色的土坯墙,老皂角树苍黑的枝干,还有晾晒着的金灿灿的玉米棒子……一切都那么熟悉!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老家,那是我出生的老街老屋,那是在全用石头垒成的虎头寨上俯瞰下的老家全景。随手点开评论区,看到无数点赞。
我竟不知,我的老家居然已为这许多人熟知,我的乡愁已然也成了他们心头的乡愁寄托,而我这个万安山的女儿竟一无所知。心下万分愧怍,决定有时间一定要回去好好看看生我养我的这一方故土。
去年秋天,我与一群朋友一起来到我的老家,特意去看了老街老屋,再一次触摸到了老家的灵魂。
老街已少有人居,最深处荒草离离,几乎湮没了小径,林间的阳光斜照在绿莹莹短茸茸的野草上,一道灿金一道墨绿,风起,零星的黄叶落上肩头,榛子、酸枣和毛构头落满山路。一幢幢土墙黛瓦的老院落,或掩映在古树花丛之间,或矗立在山野高坡之上,料姜石砌成的山寨,长满青苔的方砖瓦脊,颓圮的黄土墙,累累的柿子树,古旧的木门,石刻的匾额,无一不在讲述着悠长的岁月与古朴的文化。
别去经年,再一次走进儿时熟悉的老街老院,听着村里老人动情的讲述,我才知道儿时常去门口青石长坡上“溜滑坡”的大队部,居然是豫西特委红色交通站,而我出生的这条老街,曾经是剿灭贼匪、兴办教育的一代儒侠徐培斋生活过的地方,也是抗战英雄徐恩广设立地下交通站、隐蔽转移革命同志的地方,这里曾经是万安山麓的红色战斗堡垒。
青山巍巍,古树苍苍,英雄浩气,日月同光。这片老宅与老街、古桥、石寨一起,承载着历史的荣光,铭刻着峥嵘的岁月。而今,这里早已是红色教育基地和伊滨区红色旅游线路的重要一站,一批又一批人来到这片热土,面对党旗,举起右手,重温誓词。我们一路谈论着、慨叹着,也期待着村里正在规划建设的红色地下博物馆会在不久的将来,让旧时风物、人文传说,与英雄的故事、历史的荣光一并延续。
夕照之下,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在家门口新修的水泥路上晾晒谷子,满满一大片,灿若铺金。同行的朋友好奇地问老人年纪大了如何有力气耕种收割,老奶奶笑道:“那咱自己都不用管,村里啥都管,俺只管拿布袋到地头收谷子都中了。”问村里其他人,确乎如是,而且都是免费的呢,他们七嘴八舌地谈起村里在沿路地块统一播种油菜,打造油菜花海旅游特色,言语间尽是骄傲与满足。
我们准备离去,老人热情地指着村子东南方向翼然于山脊的一排灰色建筑说:“这是龙山太空舱民宿,有时间可以去体验一下,那可是‘眺望千年洛阳城最好的地方’。”
告别老人出村,村口黛瓦白墙的标志墙上是两行大字:“传承红色基因,培育时代新人。”旁边路标上是醒目的“红色交通站”指示牌。车子转个弯,崭新的公交站和万安山旅游环线景观一一掠过车窗,龙山太空舱亮晶晶的玻璃窗映照着巍巍万安,遥遥相对的正是我第一次寻到的老家风景——那个不知名的小山丘,依然在阳光下圆融自然,静美如画,金色的虎尾草依旧漫山遍野,一对新人正含笑牵手相对而立拍婚纱照。
岁聿云暮,星霜荏苒,秋去冬深,拥字取暖,寻着记忆行走在我眷恋的一方故土,山水犹昔,风月常新。我悄悄地想:冬深,春已在路上,待明年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我、我们,还有更多的人,可以在我的老家仰望星海灿灿,伴着花香漫漫安然入眠,为一缕永远的乡愁找到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