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到处可见售卖红薯、红薯粉及红薯粉条的。
红薯变成粉条,可以说是红薯最大的飞跃。它们之间的桥梁,是干粉,也叫“芡粉”。红薯走过干粉,然后方能抵达粉条。红薯要走那么远的路程,花费那么大的代价,因此粉条是红薯的最高表达,也是红薯最奢侈的吃法。
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哪个祖辈,第一次把红薯想象成粉条,并在摸索中完成了这个伟大的想象。有时候,感觉人类的发展是极有意思的,某个人或某群人的一念一举,就会让整个人类源源不断地受益。这种功德,的确是千秋万代的功德。
漏粉条是一门传统的工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我的家乡尤其常见。每个生产队几乎都有一个漏粉条的地方,叫“粉房”。漏粉条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既有细致的分工,又有一条龙的协作。
拿土坯垒一个大灶,灶上支着一口大铁锅。灶膛里火苗呼呼地向外翻卷着,大铁锅里的水,蒸腾出一层热哈气,四处缭绕。
永生哥和顺子哥,在一个半截的大缸里搅和着干粉。双手并用,五指张开像鹰爪,斜插在加了水的干粉里,然后一抓一握,再拿拳头砸进去。同样的动作反复做,直到干粉接受了水,变得筋道而柔软。
金明伯站在灶台旁,左手握着大铁瓢的把手,永生哥心领神会,挖出一团干粉,按在大铁瓢里。金明伯先来段序曲,左手摇一摇大铁瓢,右手握成虚拳头,轻轻捶一捶干粉,大铁瓢底部的粉洞,迅速涨满,滑出七八根垂垂的“柳丝”,它就叫“粉条”。金明伯看火候已到,粗细适中,他猛地移大铁瓢到沸腾的大铁锅上,拳头一抡,粉条源源不断地漏出,在锅里打滚。
倘若不是老手,用力稍有不匀,就会漏出一截粗乎乎的粉条,大家都叫它“猪娃儿”。
下一道工序,是天明叔的。他手里拿着一双大号的筷子拨拉着大锅里的粉条,把诞生之初还有点迷惘的粉条,赶在锅边。他再用筷子一挑,粉条就游进了铁锅旁的大铁盆里。
下一道工序,是秋婶的。她的袖子高高地挽着,右手像摸鱼似的,把一撮儿一撮儿的粉条捞起来,搭在左手腕上。永生嫂在旁边打下手,递过一根木棍儿,叫“粉杆”,把粉条串起来,然后,送到露天的木架子上。在冰天雪地里,粉条很快冻成一挂凝固的瀑布。
眨眼之间,粉条下了滚烫的锅,又下了冰凉的水盆,然后被悬挂在冰天雪地之中。这些猝然而来的、忽火忽冰的考验,粉条经受住了。它像一个勇者闯过刀山火海,终于成就一世的美名。人间最丝滑的美食,不是粉条又是谁呢。
漏粉条的日子,是热闹的。孩子们嚷嚷着,挤挤扛扛地去看,看馋了就不住地吧嗒嘴,吞咽口水。金明伯会挑起一撮儿,在旁边的碗里蘸点盐水,分给孩子们尝。孩子们得了甜头,年年都盼着这个尝鲜的日子。
那时的孩子,有很多盼头。盼着生产队出花生、分苹果;盼着二月二炒豆豆、三月三煮鸡蛋;盼着六月六串亲戚、八月十五吃月饼;盼着过新年穿新衣、戴花帽、放鞭炮……如今的孩子,什么都拥有,盼头也就少了些。
那时,粉条是稀有的,哪能随便吃。孩子们会偷偷地拽几根,在煤火上烤,粉条会嗞嗞地叫,变成蓬松的白胖子。冬日里,冻得上下牙得得得地磕碰,能嚼上几根这样酥脆的美味,也算是一种安慰。
串亲戚,倘若讲究体面,就要挎个红漆篮子,篮子里放上四色礼。四色礼,少不了一撮儿粉条。谁家门前,鞭炮声声,东街的哪个哥要娶媳妇了,孩子们簇拥着去吃桌,桌子上的八大碗,影影绰绰地有粉条在蜿蜒晃动。烩菜里有,扁垛里有,焖子里有,假海参里有,丸子汤里有……
据说,永生哥第一次相亲,准丈母娘也不知是无意那样子,还是故意要考验准女婿,上桌的菜,摆出一盘粉条。永生哥没有经得住粉条的诱惑,筷子伸进盘子里。这一下有好戏看了。粉条滑溜溜的,像鲇鱼似的甩一下尾巴,滑在了桌子上,又游在了永生哥的衣服上。结果,粉条没有送到嘴里,反丢了准媳妇。媒人转述准丈母娘的话:吃相不好,怕是个好吃懒做的人。
后来,有一种说法流传着:吃桌或串亲戚,桌上的粉条不要轻易去碰。我偷偷地尝试过,要想把粉条送到嘴里,顺溜地吃到肚子里,的确是不容易的事。粉条短了,夹不住;粉条长了,扯扯拉拉的,当着众人的面也羞于吸溜。那种吃相,实在让人尴尬。
或许粉条原本属于豪放派,它不适合一本正经地坐在餐桌边,在众目睽睽之下斯斯文文地吃。它适合放在粗瓷大碗里,浇上蒜汁,蹲在老皂角树下的青石板上,拿筷子挑着往嘴里送。粉条的绵长不用咬断,就那样让它拉扯着,扑噜噜噜地往嘴里吸溜。
想着粉条,吃着粉条,光阴不知不觉就粉条似的丝滑而过。冬日里,走在老城丽景门古街上,随意拐进一个小吃店,端坐了,要一碗粉蒸肉或不翻汤,能吃到红薯粉条的丝滑与温暖。点一个叫“蚂蚁上树”的菜,呵呵,又和红薯粉条打个照面。遇到一位吹糖人的老者,他边吹边介绍:“糖稀,自家熬制的,纯红薯的,货真价实,好看好吃好营养,三好哟,走过路过,尝尝鲜儿喽。”
我笑:过去的红薯,是苦日子里的甜;而今的红薯,是甜日子里的蜜。过去的红薯粉条,是苦日子里的点缀;而今的红薯粉条,是甜日子里丝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