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年逾八旬的父亲一直是我的标杆。他文化程度不高,可木工、瓦工、厨师甚至舞文弄墨的事,都会一点儿。做个小桌凳,垒一截儿墙,做几样菜,都不是问题。
能干的他,还勤俭!小时候元宵节我提的灯笼,他糊的;下雨天穿的泥屐,他做的。我读大学时他寄的信,信封是旧信封拆开改做的。人家邮局居然也允许。
春节前回到老家,看春联红红,春色满园。除了大门上宽大的春联他拿不下来,其他的都是他的作品。中午,餐桌上摆满了他烹饪的十几道菜。
午饭后,一家人坐在太阳地说话。父亲从屋里捧了一本厚厚的、八开纸大的画册,放在小桌上,点名让孙女孙女婿看。
翻开,铜版纸的画册上整齐地贴着一张张照片。节俭惯了,相册也自制!明白了,父亲这是要借相册让孙女孙女婿了解家史。也好,我也跟着重温一下。
第一张照片,是请人照的我爷爷奶奶的黑白合影照。二老身着最常穿的黑色棉衣。头戴棉帽、淳朴憨厚的爷爷,像极了罗中立的油画《父亲》中的那个人。
爷爷出生于1916年,那年袁世凯取消帝制、陈独秀将《青年杂志》更名为《新青年》。好遥远的年代!女儿女婿盯着照片,显然对那个时代非常陌生。
爷爷活了八十余年,漫长岁月都刻在他的满脸皱纹里。没有读过书,一辈子躬耕陇亩、喜欢砍柴的他,对什么是“旧社会”、什么是“新社会”,什么是战乱、什么是和平,最有体会。
穿着大襟棉袄、缠着小脚的奶奶,无疑是封建陋习的受害者。我小时候,奶奶曾一层层解开裹脚布,让我看过一次,瘦小尖弯。为什么要裹成这样?我问。不裹不行呀,四五岁就开始裹了,奶奶说,现在的人享福喽!
脚小,但奶奶也没少走路、没少参加劳动。她曾按照生产队的要求,到几十里外的深山背木炭,参加大炼钢铁运动。不可想象,奶奶是怎么一脚一脚走下来的!
从旧时代一步步走过来,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奶奶却没有接过自己婆婆的那一套,一味使唤媳妇。她和四个儿媳相处融洽。晚年的她,在几个儿媳家轮流住。她的为人处事,为乡邻和家人称道。
一世勤劳的奶奶尝尽人间悲喜。看这一张相片,被父亲搀着的、全是白发的奶奶,腰就要和地面平行了。那是多少生活的重压一点点压出的角度啊!
一闭眼间,相册里出现了父亲戴着大红花的彩色照片,女儿女婿马上一脸敬意。作为地道的农民,父亲凭勤苦钻研,在农业科技战线取得一项又一项突破,成为河南省农业劳动模范。那是他到省会郑州参加会议时的留影。
40多岁的他,风华正茂啊!父亲以他那一辈人共有的火热,投入一日千里的祖国大建设中。
我知道,爷爷给父亲留下一个字“勤”,父亲又把它传给了我,我信奉“一勤天下无难事”。
都说“一代更比一代强”,我激励自己要有所超越。在每个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在热爱的事业上,无怨无悔。但河南省人民政府颁发的荣誉,岂是那么好超越的?
2023年,我如愿拿到了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证书,不知这个算不算?
也会有我的照片吧!一睁眼间,翻到了我脚穿皮鞋站在安乐窝洛阳师专大门前的照片。女儿女婿点点头,够帅!是啊,谁的青春不飞扬!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我们也曾举办青春诗会、班级舞会,到白园感受白居易的诗人世界,为北京亚运会加油喝彩……
眼一闭一睁,几十年便浓缩为“以前”。
人生如赛场,路途似跑道,我也接住了前辈的接力棒,把属于我的赛程跑好!
跑呀跑,跑呀跑,一路去攀登,去看更新更美的风景……如今,我也由台前走到了幕后。在台上,该说时,苦口婆心;该写时,呕心沥血;该唱时,字正腔圆;该演时,栩栩如生。在幕后,我仍有使命。
相册里有女儿幼年、童年、少年时代无忧无虑的照片,陪她度过的一幕一幕清晰如昨,那是每一位父母最为温馨的记忆。
女婿好奇地看着,脸上露出笑意。或许他也想起了自己的那些幸福时光吧?
父亲指着一张几十人合影中的一个小女孩,说,怡怡已经读博士了。怡怡是我堂弟的女儿。这是目前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最高的文凭。以后,她搏击的就是万里长空了。
新桃换旧符,新人换旧人,长江后浪一直在推着前浪。
合上厚厚的相册,我突然觉得,它就像这块广袤土地上的一棵大树,每一页就是一个个枝丫,每张照片就是一片片树叶。
我似乎听到了风吹树叶的声音,那是韶华轮回的声音,那是生生不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