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花卷馍,可不是现在超市里卖的花卷馍。
现在的花卷馍,是白面卷着紫薯面、南瓜面、红枣面,或白面卷着葱油、椒盐、肉松、麻酱、火腿……虽然偶尔也看见白面卷着红薯面、玉米面的,但它们还不是我说的花卷馍。
我说的花卷馍,是在我的故乡,故乡里我的童年,20世纪70年代前后。
花卷馍有两种:白面卷玉米面和白面卷红薯面。白面是麦子磨成的,叫细粮。细粮筋道,能担当重任,可以单独擀成面条,吃着顺滑。玉米面和红薯面单独是擀不成面条的,吃着粗涩,要不怎么叫它们“粗粮”呢。
我想,最早做花卷馍,就是在细粮不够吃的情况下,大人们为了接济生活,哄着孩子掺杂着吃粗粮的。花卷馍用的细粮少粗粮多,细粮起着包裹住粗粮、不让它到处乱跑的作用。
那时我和弟弟就不大明白,我们村的庄稼地,不像姥姥和老姨家的庄稼地,她们的地处在坡上或山上,一小块一小块的,叫什么料姜谷堆地、老龙腰地、老鸹窝地、簸箕嘴地,那些被喊作大3亩、大20亩的地,就觉得大得无边无沿了。我们村的庄稼地,处在万安山与伊河之间,是大片开阔的平地,有叫90亩地的、200亩地的、苹果园地的……一听就觉得大气磅礴。
站在村边,翘首向北望去,一马平川,无边无垠。六月麦浪滚金,九月玉米飘香,还杂种着油菜、红薯与花生。
但是,为什么卷在馍里的小麦面与玉米面的差距那么大呢?
长大一些,我们看到金明伯赶着生产队的木轮铁箍大马车,拉着填得像猪肚那样鼓囊囊的布袋,一车两车地往村南边去,才模糊知道,我们种的粮,也属于国家的一部分。国家需要它,它还有很多任务要去完成。
真正懂得,是在我和弟弟读大学时。国家每月发给我们近30斤的粮票,细粮多于粗粮,供我们读书。每次到餐厅里,都能吃到白馒头、肉包子、大米饭。饱饱地坐在教室里听课,或者坐在图书馆翻书,觉得阳光都是笑眯眯的。
童年的我,当然还不知道我们以后的事儿,吃花卷馍的时候,总是抠着白面吃,把玉米面和红薯面捏得碎碎的,偷偷喂给鸡和狗吃。
其实,花卷馍的出现,在当时也是时代向前迈了一大步。姥姥和母亲的童年,是连做花卷馍的梦也做不到的。
我和弟弟在吃花卷馍之前,还吃过玉米发糕,发糕也叫“黄虚糕”,还有玉米窝头和红薯窝头。菜包馍,我们也叫它“黄菜包”,也就是玉米面包着萝卜菜。黄菜包粗粗拉拉的,不是墩着拿不起来,就是崩着缝儿,那缝儿总让我们不自主地看向自己手背。手背上的裂缝儿,我们叫它“蚂蚱口”。
那年月,万安山走下来的孩子到我们村读书,他们捎的就是红薯窝头,而我们吃的多是玉米窝头和花卷馍。大家都默无声息地吃着生活的粗粝。大家都那样吃着,吃的也都那样子,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了。可见,集体式的共同前进,也是一种力量。
待到花卷馍里的白,慢慢扩大,覆盖了玉米的黄和红薯的灰白时,日子就一天天有了盼头。没多久,花卷馍终于一摇身,变成了蓬松的白馒头。一个“白馒头”的时代,到来了。
“花卷馍”时代,是一个过渡的时代。粗粮与细粮搭配着,一层是以往艰难的延伸,一层是当下幸福的拥来。它们一层又一层地卷着,我觉得花卷馍,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花卷馍了,而是一个承上启下的意象,一个时代的车轮,一种向前滚动的生活希冀。
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嫁到夫君家的时候,他家馍篮里放的还是花卷馍,而当时我家吃的已是白面馍了。夫君家是个大家庭,也没有一个像我父亲那样能挣工资的公家人,显然跟随时代车轮的转动,还是吃力了一些。
如今夫君总开玩笑说,你是吃白面馍的,俺是吃花卷馍的,花卷馍娶了白面馍,俺也是高攀了啊。
时光走到21世纪20年代中叶。我到超市去购物,喜欢站在蒸馒头的柜前发呆。看了又看后,发觉花卷馍又回来了,而且花样翻新,五彩缤纷。粗粮与细粮搭配,卷来卷去,为的已经不是填饱肚子,度过生活进程中的某段艰难,而是为了营养均衡和身体健康。
这种花卷馍,当然不是我故乡童年的花卷馍。但无论怎样的花卷馍,都曾在生活中或正在生活中,担当着使命。它们都是人类获取能量的来源,为我们的生活助力。
我们向“花卷馍”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