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说的是小时候看戏。
大人们沉浸在剧情里,时而高亢,时而悲切,我跟着去,不过是增加一些回忆。
“那年正月初五,村西头看戏,晚上可冷了,手都出不来,外婆拿着棉被,小姨搬着凳子,你才两岁,不哭不闹,看不懂也陪着。”在妈妈的记忆里,除了外婆和小姨,更多的是我。
台上一步一晃地走,咿呀咿呀地唱。妈妈抱着我,一会儿暖手,一会儿暖脚,累了换给外婆。
在我的记忆里,有戏,有妈妈,还有外婆。
门道我是看不出的,除了灯光和五颜六色的布景;热闹也说不上,还不如看戏的人群。对于我来说,戏曾经是个让人疑惑的存在。
我问爷爷,大人为什么喜欢看戏。爷爷说,戏里有故事。奶奶说,戏里有唱腔。
故事是大人的故事,长得没完没了,不是给孩子看的;孩子的故事应该惊险刺激,跌宕起伏,像鸡毛信,像地道战,在银幕上不在戏台上。
唱腔大同小异,大人分得出,孩子们不行,常香玉、马金凤的戏,村里的高音喇叭里天天放,我还是分不出好赖。
村里头,上点年纪,十岁以上的大概都会喊两句,最不济“王朝、马汉”总还是会的。到底有多难,我觉得难的是背台词。一唱就是小半天,不看台词也不会唱错,大人们厉害。
大人也啰唆。《小二黑结婚》《朝阳沟》,两分钟讲完的故事,能有那么多好写;几步就能走完的戏台,要来来回回两个小时。梆子一敲,弦子一拉,过门调长得让人都受不了了才开始咿咿呀呀地唱。
我问奶奶,啥地方的人说话这么慢,敲了半天鼓才开腔?奶奶笑我:“傻孩子,不是说话,这是唱戏。戏要配上弦子才好听,人活着就要慢,两句唱完,一步走完还有啥看头?”
奶奶念经,也喜欢听哭戏。生活艰难的时候她哭,感动的时候她掉眼泪,唱戏就像是唱她自己。
我是被批评的时候才会哭,感动这东西,我大多数时候觉得烦。
上学了,爸爸把我关在家里写作业;上学了,妈妈给我做了一大袋子馒头;上学了,奶奶送我到村口。她嫌我小,晚上不会盖被子;我嫌她慢,小脚又驼背,拄个拐杖还想帮我拿行李。
我停下脚步,等着她:“奶奶,回去吧,走路这么难还非要送。”
奶奶从口袋里摸出皱皱巴巴的几毛钱:“揣好,别让旁人看见。街上有羊肉汤,买碗汤泡馍,大冷天暖暖肚子。”
“唉,学校里有食堂,不是说过的嘛。我不要。抠鸡屁股卖个鸡蛋,攒钱不容易,跟你说了不要就是不要,我都这么大了,你就是瞎操心。”
硬是要塞给我。“拿着,你小,你哥他们我都不给了。”不耐烦,又摆脱不掉。
爷爷说,人活着,要出去多见识见识,不能一辈子窝在穷山沟里。我走了,离开山村,没有离别的痛。人生若是戏,那也是舞枪弄棒的戏。
我走过独木桥,挥舞着刀剑和豪情;在陌生的世界里左冲右闯,像一只桀骜不驯的狼;寒风迎面,我低头向前,留下清冷的背影;一个梦想被丢在身后,另一个梦想在向我招手。
转眼间,过了少年,过了青年,过了中年。繁华散尽是惆怅。终于有一天,站在十字路口,我开始犹豫不决。前边的路通向哪里,是对还是错。转过身,看看来时的路,竟然也高高低低、弯弯曲曲。
眼睛里有些模糊。这是怎么了,何曾是我人前该有的样子?可我还是忍不住。
人生若是在演戏,我是该换戏装了。
找出小时候不曾听完的戏,我大段大段地听,那些小时候不曾读懂的故事,那些优美的文字写不尽的人间事。如果爷爷还在,我可以跟他切磋一下了。
乡音如甘露,余音缭绕。六大名旦,各具特色的唱腔,都是无法超越的经典。如果奶奶还在,我说不定已经比她懂得多了。
烦躁不安的心在咿咿呀呀中求得片时的安宁。
如果妈妈还在,她一定喜欢看到重回襁褓中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