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办完退休手续,我就急匆匆奔回老家参加父亲3周年祭奠。站在父亲墓前,顿感周身充满说不出的悲伤。和弟弟、妹妹一起跪下磕完3个头,拿出一瓶父亲生前喜欢喝的酒洒在地上,刚叫了一声“爹”,我便泪流满面,哽咽难声,3年的泪在那一刻全部奔涌而出。
父亲只上过4年学,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可在村里人口中是个“能人”,也是我们姊妹从小心中的偶像。打我记事起,父亲就修拉锁、自行车,后来又学会修手表、收音机,再后来跟着一个外地师傅学钣金、翻砂、电焊,好像父亲无所不会,凡是村里有的东西他都会修。尽管全是无偿帮忙,他却乐此不疲,随叫随到。
父亲什么都爱钻研。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些科普书籍,照着书上写的做实验,用马铃薯发电,用猪油做肥皂,还买来漆包线自己学着做发电机。那时候,我们家里还没有接电,父亲在树上绑一根长长的木杆,把自己做的风叶和发电机捆在上面,靠着风力点亮院子里的一盏小灯泡……这些都让我们对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为我埋下了后来爱科学、爱钻研的种子。
有一年,供销社买来一台黑白电视机,那是全公社第一台电视机啊,每天晚饭后,附近的人都拥到供销社去看电视。有一次,正放着电视剧,电视机却出了毛病,只见雪花点儿不见图像,大家一时急得哇哇叫。有人建议找我父亲来看看。虽然之前他从没接触过电视机,然而经过一阵摆弄,他竟然搞好了。从那天起,父亲又开始钻研起电视机,在附近的名气也日渐大起来。
不久,公社成立农机修配厂,父亲正式进入厂里当了一名合同工。新进厂的工人都觉得能领工资美滋滋的,父亲却不满足,经常琢磨着能再学点新手艺。县里要给修配厂拨一台机床,厂领导担心没人会操作,不想要。父亲听说后主动请缨,通过学习又成了一名机床工,天天泡在厂里,常常深夜才回家。
20世纪80年代后,修配厂的红火日子逐渐走到了头,合同工都先后离开厂子自谋生路。父亲不知从哪里听说南方农村的面粉厂生意很好,就去南方学习。回来后,在没有图纸、没有经验、没有技术指导的情况下,父亲硬是靠着偷偷记下来的部件结构和原件数据建起了周边第一座面粉厂,引得附近乡镇的人络绎不绝来看热闹。经过两年运行,他的经验也丰富了,之后与人合伙筹资在临近乡镇建起了第二座、第三座自营面粉厂。
我考上大学到外地读书后,周边的面粉厂渐渐多起来,生意不好做了,父亲重新捡起了农机修理。那时候,父亲已经接近50岁了,岁月风霜依然没有磨掉他的创造热情,我每次放假回来,他给我谈的最多的是晶体管、跑电路、发动机,还经常带我看他自做的电机、改装的机床。我也是学工科的,可看着父亲的“杰作”,总是自叹不如。
父亲60岁那年,我劝父亲进城颐养天年,他却连连摇头,说让他住在城里就等于坐吃等死,人老了心不能老,什么都不干人也就废了,还是在农村好。我既为父亲的固执而无奈,又被父亲的执着所感动。
之后,父亲在家里又搞起他的小创造,买来太阳能板,在房顶上做了一个自动追踪太阳的发电装置,70多岁了还在家里的楼梯上安装了他自己做的简易拖拽电梯。
不知从啥时候开始,父亲又钻研起电脑。他从电子市场买来配件,自己动手装了一台台式电脑,还申请了拨号上网。有一次我回家带了一台笔记本电脑,父亲很好奇,开机就是一顿操作。当时的笔记本电脑运行速度都很慢,父亲说主要是因为上面程序太多、太乱,内存不足,需要删减。我坚决不同意。谁知趁我睡午觉的时候,他竟然重装了系统程序。我一边埋怨他自作主张乱动我的东西,一边暗暗佩服他对电脑的专业,起码比我这个大学毕业生科技素养要高。
父亲80岁那年被查出得了癌症,而且已是晚期,对全家而言犹如晴天霹雳。那一段时间,我白天联系医院医生,晚上一个人关上灯在黑暗中默默落泪,常常想会不会是诊断错了,总期盼着奇迹出现。
治疗9个月,我盼望的奇迹没有发生,父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最后的几天,父亲已经陷入昏迷,我却因工作特殊不能守在父亲的身边……
从坟上回来,走进父亲去世后3年再没有人住的小院,正房门前的水泥地裂开了道道缝隙,从中长出一株不知名的小草,虽然很瘦、很矮,却满身透着青绿。我不禁蹲下来凝视良久,心情无言地复杂。它诞生在水泥地的缝隙中,缺土少肥,却依然忘我地生长,给大地增添一抹盎然生机,无怨无悔。
我想,父亲的一生就如这棵小草。对父亲最好的怀念就是做这样一棵小草,有了肥沃土壤就努力长高,没有优越条件也不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只要为大地贡献一抹生机,岂不就是生命价值的体现、伟大人生的诠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