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岁的时候跟着妈妈去村头看戏,豫剧《朝阳沟》。“朝阳沟好地方,名不虚传。”唱得比说得好听,其实跟我家没啥两样,棉花、芝麻、谷子全都有。
上学了,读书,写作文,歌颂农村,热爱家乡。对我来说这个有些难。村子不大,从东头到西头,除了石头就是土坷垃,夏天日头毒得晒死人,数九寒冬冷得冻死人,谁会热爱这个地方?
我喜欢城里。虽然没有进过城,不知道城里啥样,可城里的孩子我见过。
邻家二孬的干妈家住城里,春节带孩子回来过年。那孩子和我年纪差不多,说话有点拿腔,我们笑他“蛮子疙瘩”。其实没那么严重,他就是不说话我也能懂他啥意思,是我们的话他听不懂。
长得也不同,白白胖胖的,应该是白面、鸡蛋喂大的。大家说他脸上光不捏捏的,每天都打肥皂,用热水洗的吧。不像我,冬天冷,洗脸只洗一小片,西北风就算是轻轻一吹也会裂开,被妈妈抹上一层厚厚的雪花膏。
他有花花绿绿的玻璃球,崭新的没有下过地的那种。我很好奇,那些红的、绿的小叶片是怎么进去的。我也有玻璃球,不是白蛋,就是黑蛋,而且一个个久经沙场,伤痕累累,没有一个囫囵的。
听大人说,城里的孩子没见过庄稼苗。大家不信,带他去对面山坡上的地里,这个孩子真的是麦苗韭菜分不清,生的红薯他也不敢吃。
然而即便如此,我的眼里也只有羡慕,城里人到底是娇生惯养。
羡慕的又不止他一个,连着那个和他沾了点亲戚的邻家二孬也一并羡慕上了。二孬说:“不是瞎喷,不信你就看着,过罢年我就跟着俺干妈去洛阳。”
嗯,洛阳才是名不虚传。“金谷园中柳,春来似舞腰。那堪好风景,独上洛阳桥!”笔直的柏油马路,遮天的法国梧桐;公交车,高楼大厦;关林庙,王城公园;电灯电话,蜂窝煤,自来水;大教室,玻璃窗,篮球场;百货楼,菜市场……我连关林会都还没有去赶过呢。
不过我有外婆。如果城里是天堂,外婆家能算上半个吧。
外婆家住山南的许营村,属于伊川县。正经说,我是伊川和偃师的混血。
其实村里像我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春节结伴走亲戚,一队一队的人马,在窄窄的山路上碰见还得互相让行。
尽管只是一山之隔,外婆家的地貌和我家竟截然不同。
我家石头多,没有水,旱起来路上尘土有二指厚,连供应全村男女老少用水的那口山泉都会干掉。
外婆家有河,有水库,家门口就有水井,辘轳轰隆轰隆响,放下水桶,摇上来就是一桶清凉可口的水,可以拿瓢舀着喝的。
我家种红薯,种小麦,种玉米,种棉花,种谷子,种芝麻,种大豆,种萝卜,五谷杂粮样样有,但不种花生,也没有西瓜。
不过没关系,我家没有的,外婆家有。
夏天瓜果成熟的季节,妈妈带我和哥哥去外婆家。大人们在家里东家长、西家短,我喜欢跟着哥哥们去外边玩。河里不能去,西瓜地里可以去,还有范家坟。
范家坟,就是范家的祖坟,在村外不远的地方,引以为傲的宋朝名臣范仲淹是大半个村子村民的祖先。郁郁葱葱的柏树林,长满青苔的石阶、石马、石人像,散布在田间的乌龟驮着的高大的墓碑,还有历经风雨但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庙堂,对儿时的我来说既神秘又震撼。
跑得大汗淋漓,回家来,井水冰过的西瓜已经切好等在那儿了。
吃饱了睡午觉,妈妈说小孩子长个子都是在睡觉的时候。
睡完午觉接着吃,吃饱了装在布袋里往回带,扛在肩上死沉死沉的。
送了一程又一程,拉扯着三个孩子,妈妈和外婆总有说不完的话,约好了,收花生了再来,过春节了再来,孩子长大了再来。
我盼着秋的到来,盼着春的到来;盼着来年的夏天、冬天,盼着我长大成人的那一天。
我长大了。
又变老了,也走远了,留给家乡一个长长的背影,也留给自己一个遥远的记忆。
有一天我终于开始想念起那个我不曾热爱过的山张村了。
那个满是石头的小村庄,那条崎岖不平的山路;
那些扛着锄头、拿着镰刀、戴着草帽、面庞黝黑的庄稼汉,那些头戴纱巾、穿着花棉袄、怀抱着婴儿的少妇,那个拴着大长辫倚墙站立的邻家姐姐,那个坐在大门口抄手晒着暖阳的胡子大伯,那些穿着新衣、戴着新帽、拿着风筝闪电般飞过的孩子;
那些糊着塑料布、被冷风吹得哐啷哐啷响的窗户,那些生了炉子取暖的教室,那些教室里煤油灯下戴着露指头的线手套写字的孩子,那偶尔飘散在空气中头发被火燎到的焦味儿;
春天里雪白的洋槐花,夏天皂角树上叫声此起彼伏的知了,秋天满挂枝头的红柿子,冬天门楣、门框上贴着的大红对联;
那些高音喇叭里传来的锣鼓声,那些把孩子耳朵都听出老茧的河南梆子;
那曾经让我觉得土得掉渣、难以出口又觉魂牵梦绕的就是抹不去的乡音呀;
那站在村口眺望的就是年轻时候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呀;
那个背着行囊去了又来、来了又走的就是年少的我呀。
春天要来了,家里院子中间那棵枣树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