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没有坐公交车了。公交车慢,慢得像个蜗牛;我脾气急,急得像猛张飞,所以我和公交车天天擦肩而过,对那“流动的城市面容”却没过多关注。
有天因事滞留一个小镇,不得不大早上把自己塞进一辆公交车。车厢里如我预料的那样,一群明明靠得很近的人,却谨慎地摆出一副相隔千万里的姿势。如果不出意外,没有任何东西可观赏的旅途,一觉醒来就是终点站。
可偏偏有人打破了安静。
我的对面坐着一位大娘,大娘的腿上盘踞着一个“小黑孩”,黑亮亮的小脸,黑亮亮的眼睛,不时舞动下黑亮亮的棉袖,嘟噜一些只有自己才能听得懂的“婴语”。公交车摇摇晃晃进入市区,“小黑孩”开始蛇一样扭动——他要从大娘的膝盖上下来,看窗外的风景。
软硬兼施,他成功了。他把小鼻子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看风景,车内的乘客,把他也当成了风景。
“奶,马!奶,可多马!”
被称为“奶”的大娘,慌忙站起来向大家解释,孙子第一次进城,没见过这么多稀罕的东西,太高兴,打扰大家了。
所有人都微笑着,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一向恪守“沉默是金”的我,渐渐无法忍受冷场带来的窒息感,我用蹩脚的普通话说:“那是天子驾六。”
“天子?六?”一个充满诗意的景点,竟被切割成两半,我顿时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挫败感。我正暗暗后悔不该多嘴,一个抱小孩的年轻女子上了车,大娘慌忙用袖子擦了擦座椅,冲着女子啪啪拍着,示意对方坐到她身边的空位上。
车厢里重新安静下来。“小黑孩”停止跑动,盯着女子毛呢裙下的肉色长袜,正纳闷阿姨光着腿为何不冷,女子已伸出纤纤玉手,轻声教怀里的孩子念儿歌了:“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妹妹念得多好啊,“小黑孩”张大嘴,舌头一卷一卷,似乎也想跟着念,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大娘见状一把拽过“小黑孩”:“来来来,伸指头,奶教你。药儿,俩,仨,锁,卧……”
轻声细语PK粗门大嗓,普通话PK洛阳方言,整个车厢里的人都乐了,大娘窘得一脸通红,看到众人并不嫌弃,这才放松下来:“不算不算,来来来。一二三四五……”
相对而行的公交车上的乘客,不明白我们的车厢里发生了什么,我们笑他们也笑,我们不笑了他们还在笑。
车门一开,几个农民工涌上来。他们紧闭双唇,高高鼓起的腮帮子向大家说明,他们也想努力在上车前把手里的早餐吃完喝光,可时间不等人。
公交车摇呀摇,站着的不敢放松,坐着的却睡着了。
我的胳膊,不知何时被一位大娘霸占。大概觉得它软软的靠着挺舒服,主人也不反对,她就毫不客气地当枕头用了。大清早怎么能睡这么沉?也许,为了进城看望子孙,她昨晚忙碌了一夜,天不亮就起来,为了赶上第一班车,甚至没来得及认真打扮自己。看她黝黑的皮肤、鞋帮的泥土,就知道她和我父母一样,和太阳赛跑了大半辈子。
睡吧,我拿过二十年锄头,我的载重技术,不仅稳,而且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