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南回来,我给母亲带了一只玉镯。低调的油青色玉料,泛着温润的光泽,我想母亲会喜欢,还特意挑了大圈口,想着母亲瘦小的身形,总该合适。可当我从红丝绒盒里取出镯子,往她手上套时,尴尬地发现,无论如何也戴不进去。
粗大的关节,沟壑遍布的褶皱,硬得像根雕一样的指节。我没想到母亲长着这样一双手,或者说我很久没有注意过母亲的这双手。母亲的手抹了肥皂水,涂了护手霜,镯子还是卡在指节处,怎么也滑不过去。母亲抽回手,笑着说:“算了,戴着麻烦,干活也不方便。”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早已习惯了拒绝这些东西。
母亲没有什么首饰,我想起她唯一的首饰,那是一枚开口金戒指。那年,她和父亲去老城的金店,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抹金光。我笑说:“这是我爸给您买的生日纪念啊?”她嘴硬地说:“我自己买的!”可语气里藏不住的欢喜。然而,没戴几天,戒指便不见了。问她,她说:“收着呢,戴着麻烦,干活不方便,动不动还会挂住。”我从报纸上折了一个纸条撕下来,说:“量一下手指,我去给您这个打成一个闭口的。”她摆摆手,语气坚决,连说“不用”,我也只好作罢。
现在,这只玉镯也成了同样的命运。母亲的手,似乎天生与首饰无缘。
我愣在那里,在脑海里搜寻着这双手的记忆。小时候,这双手总是温暖的、柔软的,我伤心哭闹时,它会轻轻擦去我的眼泪;这双手也总是非同寻常的灵巧,过年时,它会为我裁剪出最别致的新衣,让我在小朋友面前骄傲地挺起胸膛。
我想起母亲的大拇指长得很特别,指头圆圆的像个锤头,指甲宽宽的、短短的,指腹肉乎乎的。小时候,她会在上面画上头发、眉毛、眼睛、鼻子、嘴,就成了一个长着苹果脸的小人,频频向我点头问好,我总被逗得咯咯笑。弟弟也遗传了这双手,拇指也是这样的形状。有人说,长这样拇指的人最聪明。
母亲的手,确实灵巧。她会用碎布头缝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别在我的衣领上;会用糯米粉捏出小兔子,蒸熟了给我当点心;会用竹篾编出蝈蝈笼,挂在屋檐下,夏天里蝈蝈的叫声清脆悦耳像唱歌。她的手,像魔术师的手,总能变出让我惊喜的东西。
可如今,这双手变得粗糙、坚硬。它不再裁衣服、织毛衣,不再捏小兔子,不再编蝈蝈笼。它每天只会在阳台上晒晒太阳,拿个小铲子给花盆松松土、施施肥。它变得沉默,变得笨拙,变得与那些精致的东西格格不入。
我抓住母亲的手,仔细端详:还是那锤头一样的大拇指,指腹上的纹路像年轮。我还记起,冬天里,因为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皮肤皴裂,指头上总是缠着难看的白胶布。这双手,一辈子不戴首饰,却在生活的粗陶胚体上雕刻出无数个精美作品。它把智慧揉进一日三餐,把爱意缝进四季衣衫,把希望种进日日夜夜的教诲里。母亲说过,我们兄妹几个是她今生最好的作品。
母亲从我手里拿过玉镯放回红丝绒盒里,递给我,笑着说:“留着吧,贝儿结婚送给她。”我摇摇头,把盒子塞进她手里:“这是给您的,戴不上就收着,看看也好。”母亲没再推辞,轻轻把手合在盖子上。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落在母亲的手上。那些皱纹在光里舒展,像河流漫过龟裂的土地。我突然明白,这双手的光,不在金戒指的光辉里,也不在玉镯的温润里,它比任何纤纤素手都好看,它也无须珠光宝气地点缀,因为它本身就是最美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