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三个中我最小。当老幺的好处,逢年过节最明显:洗刷买,父母做;挂贴糊,俩哥上。我的任务很简单——吃饱喝足要自觉,主动跟着大人去串门子。
串门子,重点在“串”:提着装馒头麻糖的篮子,拿着早早写好的名单,把我家数不清的、像糖葫芦一样多的亲戚“串”一遍:有很老很老的不常见的姨奶舅爷,偶尔走动的表姨表叔,经常来往的舅姨叔姑。
没有代步工具,全靠两条腿,串了这家串那家,欢天喜地渐渐成了鬼哭狼嚎。能不能不去?我曾多次乞求。我妈的回答永远斩钉截铁:不中,这是礼数!
啥是礼数?她也说不明白,反正,这规矩在她出生前就有了。用我外婆的话说:不用大人嚷,主动去串门子的宝都是“懂感恩的娃”。我觉得我也是知感恩的娃,尤其是收到红包的时候,每个头都磕得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可我就是只想要钱不想串门子,越大越不想去。
1993年我成了某人的妻、某家的儿媳,按礼数我要在春节期间跟着那人,去他所有亲戚家转一圈。婆婆和我妈一样,一脸郑重把一张名单摆在桌上,再三交代应该在姨家吃饭,不要在舅家吃饭。
我纳闷:为啥?婆婆说到了你自然就知道。
翻山越岭,一身土地站在舅舅家窑洞前,我才明白婆婆的用意:腿脚不好的舅舅,一个人带着收养的三岁女儿,自己吃顿饺子都很奢侈,大过年的,招待我这远道而来的客人,贫穷只能让他更加手足无措。我按婆婆叮嘱,放下礼品说了会儿话,就借口去附近开磨坊的大姨家,表哥表嫂早早等在门口:“以后过年都来这儿吃饭,别麻烦咱舅哈。”
一个人的尊严,在串门子这么小的事上,被呵护得如此小心。第一次,我窥探到串门子背后的另一层深意。
这几年父母渐老,内政外交就放权给大哥处理。哥心疼我过得不易,逢年过节,一个人提着东西悄悄把亲戚串一遍。没有人情之累的春节,侧躺横卧,高兴了半夜跑到野外高歌几声。可今年我又多了个身份——丈母娘,按老家风俗,春节要领着小两口给所有长辈拜年。
舅爷家在哪里,姑奶家里有谁,我刚懂事就摸得门儿清,还带着一帮伙伴偷偷跑去蹭吃蹭喝。轮到我的孩子,舅爷和妈妈啥关系?不知。“礼数”呢?更没概念和兴趣。
能删繁就简吗?我偷偷问母亲。比如礼到人不到。母亲说真不懂事,长辈抱过你亲过你,带着孩子们去串串坐坐,哪怕一口水都不喝,也代表咱人到了,礼数到了!
无奈学父母的样子,找来一张纸,把需要拜年的长辈在脑海里粗略筛一遍,心里一咯噔。
20%的长辈,我不能确认是否还健在。
50%的长辈,我十年没有见过了。
想起朱德庸的一幅漫画:一楼的男子天天在数钱,梦想成百万富翁;二楼的女孩天天在化妆,巴望嫁入豪门;三楼的大爷天天倚窗而望,盼望着儿孙来看他。
当衰老成为每个人逃不掉的归宿时,携家带口串门子,无形中也就成了一种责任和传承。今日我带着我的孩子看望长辈,等我老了,他们才有可能带着他们的子孙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