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生于斯长于斯，所以，汝阳在心里，很久以来一直只是父亲的家乡。长眠着未曾谋面的爷爷奶奶的汝阳县柏树镇，多年来也仅存在于父辈的讲述中或文字里，如同诗人感叹的“纸上和话里的故乡”。

直到1991年春天，父亲在武汉去世后回到老家，在他墓前栽下一棵绿树的那一刻，我才明白，生于武汉，曾以为血管里只流淌着长江水，但其实自出生起，汝河水同样流淌在我的血脉里，风雨兼程，柏树也同样在福佑着我的人生。

秋高气爽，颗粒归仓的日子，怀揣着湖北省文联及美协为父亲新出版的画集，我从武汉奔向久别的家乡。

在洛阳长途汽车站听到广播员报出的汝阳地名，尚未登车，心头已呼啦啦一暖，仿佛一个游子在人海里听见有人亲切地呼喊乳名。中年大巴车司机竟有一副出众好嗓，一路放歌，高亢激越的豫剧穿云裂石，久违的乡音冲撞得我胸腔滚烫。

邻座的女孩听我讲多年没有回乡，笑道，这几年变化太大了。

到了汝阳县城，叔叔的大儿子跃峰开车来接我。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风景如画的绿地公园，井然有序的车水马龙……满眼巨变让我蓦然如梦如幻。家住柏树镇的叔叔一家，数年前从山上的水磨村搬迁到了汝河边的移民安置小区，住进了绿树成荫的现代化联排别墅，门前就是生态伏牛一号旅游公路汝阳百里画廊。

第二天大早，叔叔一家带我回水磨村给父亲扫墓。车行驶在百里画廊，我感慨万端。前些年上山的时候，由于山路崎岖不平，又赶上雨后泥泞，担心越野车开不进村，叔叔特地起个大早，硬是一锹锹把山路铺平。如今，叔叔一家曾经生活过的村庄消失了。家族的墓园在，劳作过的土地在，父亲墓前的梧桐树已壮到两人方能合抱。我紧抱大树，如同拥抱着父亲伟岸的身躯，潸然泪下。

父亲和他的父亲母亲，最初生活在汝阳的古镇上店，与柏树隔河相望。父亲曾告诉我，年幼的时候，他从商的父亲有一次行脚到汉口，回家后给他讲述在中山公园见到的新奇动物，信手在纸上勾勒了一只栩栩如生的梅花鹿，令他十分惊讶。这只美丽优雅的梅花鹿，或许成为他爱上美术的初始。

在长辈眼里，他是家族聪慧而温顺的长子。谁也没有料到，家境殷实、在河南省立中学读书、年方十五岁的他，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竟与家人不辞而别径自入伍。

解放战争，炮火连天。父亲参军后一直从事战地文化宣传工作，参加过挺进中原、淮海战役、渡江战役、抗美援朝等，后来被部队送进西南人民艺术学院美术系（四川美术学院前身）深造，成为职业军旅画家，长年主持武汉军区的美术创作工作。

父亲远行后，遵照他的遗愿，母亲带我和妹妹护送他回到家乡，永远陪伴在父母身边，以弥补当年不辞而别的遗憾。

父亲生前在南方生活多年，但一直对家乡的面食情有独钟。有次老家人捎来新鲜的红薯叶和红薯，用红薯叶下面后，那碗红薯叶面成为父亲怀念多年的佳肴。其实，南方也盛产红薯，但父亲认定柏树的红薯是天下最好的。

他的这种执念，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我们当时难以理解。随着岁月增长才明白，家乡的红薯承载的就是他的乡情和乡愁啊。

汝阳有全国红薯第一县之称，而柏树是汝阳优质红薯种植面积最大的乡镇、国家地理标志“汝阳红薯”主要产地、全国“一品一村”示范村镇，是一座声名远播的“红薯小镇”。

如同草原上万众欢腾的赛马节，汝阳的红薯节一样万众瞩目。红薯擂台赛自然设在“红薯小镇”，吸引四面八方的游客来打卡，质朴的冠军薯和它质朴的主人成为最耀眼的焦点。

因为时间的关系，我没能等到今年的红薯擂台赛，但提前吃到了“红薯宴”。

回乡数日，住在爱读书喜书画的叔叔书香满满的新居里，心灵手巧的婶婶每天为我变着法儿，用紫心红心黄心白心的红薯做出花样繁多的美食，我夸她能在红薯宴擂台赛上一展身手。

镇领导听说有游子回家，百忙之中抽出半天时间，热情地带我走访了巨变中的柏树：杨沟村故事成串的王婆窑风景区，前坪印象文化园历史厚重的红薯博物馆，百里画廊枣林村的温馨驿站，窑沟村别具特色的农家小院，漫流村情暖人心的乡里中心助老小灶……

目睹家乡的巨变，我不由感叹，父亲如果在世，看到眼下这一切该有多好！当年他告别校园和家乡毅然入伍，不就是为了让普天下的人过上美好生活的理想吗！

叔叔宽慰我说，你父亲在这里每天都能看见乡亲们的幸福生活！

是啊，父亲能看见，他身边伸向云天的梧桐树还会代他看得更远，也让世界看到我亲爱的日新月异的家乡。